第50章 大鱼
张郃先释荀知,后射张飞,一路西行,将旗所指,万人同往。
品尝着生杀予夺的滋味,张郃再看向破布薄木包覆的袁术尸体,忽然对其有了几分理解。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臣妾。”张郃喃喃自语,官员钻营求升,权臣逆而夺取,君王巩固帝业,雄主开边万里,其中各人才能结局或有差异,但最根本的推动力却一般无二,从来一朝权在手,只能节节攀于顶,不能退,不能让,不能弃,非是求退,求让,求弃而不得,实在是不愿退,不愿让,不愿弃。
“袁本初与汉天子终有一战呐…”张郃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事,想着数日前还身为袁绍爱将的颜良已做了刀下之鬼,张郃原本激昂的心绪不禁低落下来:“少帝辩死于鸩酒,董仲颖一族灭尽,孙文台死无全尸,曹孟德未知如何,袁公路惨不能睹,袁本初果能取代汉天子成为天下的新主人吗?我张隽义是能做了从龙之臣还是某一天埋骨于未知之野呢?”
这里张郃在感伤来日运途,另一处张飞却在争夺今日性命。
一众亲卫护送着张飞往许都去,没行几步,晴了多日的天空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初始还是小雨,只片刻便转为中雨,未几,北风呼啸卷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亲卫统领一脸愁容的看着几乎全身泡在水里的张飞,不得已之下,只得在原地扎下一处小帐篷,留下十余人在这里照看张飞,自己则带人继续冒雨往许都去。
然而此刻深受水浸之苦的非独张飞一人,远在寿春的徐披正看着生活造饭的士兵将最后一点干粮投进水里煮成稀粥,愁眉苦脸的他枯坐在寿春城墙上一筹莫展。
当日大水来时,徐披领的先锋虽然不曾为大水冲散,但匆匆转移之下,粮草辎重丢了大半,如今水在高位,丝毫不见退去的迹象,莫说辎重运不上来,便连互通消息也做不到。
“将军,不然杀马吧?”有亲卫建议道。
徐披毫不犹豫给了这亲卫一鞭子,怒斥道:“这些马儿随我等历战多年,岂能杀之而食?”
亲卫不躲不避挨了徐披一鞭子,劝道:“如今水势如此,人无口粮,马无草料,便是将军不杀,这些马又能撑多久?”
徐披把恶狠狠的目光在城中几处高宅里一转,忽然高喊道:“儿郎们吃饱些,等下来一些还有力气的,随本将去巡城。”
中卫军在董卓麾下时,从西凉到洛阳,由洛阳至长安,烧杀掳掠之事不知做过多少,直到董卓覆灭后,吕布为得人心,方开始约束军纪,这些事方才少了。
及至降了刘协,受命统御全军的高顺严令不得私掠财物,侵扰百姓,这才算是将西凉强兵这匹在汉末乱世横冲直撞的烈马拉进了驰道中。
因此当徐披命令一下,众人愣了一下后,随即反应过来,纷纷齐声欢呼起来。
亲卫开口劝道:“将军若是如此行事,来日陛下追究起来,当如何是好?”
徐披瞪了他一眼,道:“陛下追究,本将自一身当之。只要不去住那皇宫,本将不信陛下会因此罪人,更何况不这般做,难道眼睁睁看着儿郎们饿死不成?”
“等下你莫要跟我一起去,只在此地统御留守的人马。”
众兵为徐披将令所激,草草吃了一些后,便纷纷请缨,生恐说得慢了落在他人之后。
徐披从众人中挑了五百人绕着城墙向城中最大的一处建筑中走去。
此时城中水高仍然过膝,但总算可以通行,徐披来到门前,没等叩门,大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一名老者以手拄杖,在数名中年人的簇拥下站在水中。
“老朽刘勓见过将军。”大门开口,老者先向徐披行了一礼,道:“将军代天子寿春讨贼,实深孚万民之望,未知老朽可否为王师尽一些绵薄之力?”
刘勓开门见山,徐披也不啰嗦,用眼神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兵卒后,徐披向刘勓还礼道:“如今本将领兵见困于寿春水势,兵无粮饷,马无草料,又出不得城,不知老丈可有一言以教我?”
刘勓道:“袁术临出寿春时,早已将寿春刮地三尺,如今莫说是再去供养将军部众人吃马嚼之费,便是这寿春居民在这一场大水之后亦不知能活下来几人。”
随着刘勓回答,徐披眼神转冷,道:“我观老丈家人口众多,莫非都等着饿死不成?”
老者道:“将军且随我来。”
徐披领着左右随刘勓深一脚浅一脚的进入院中,只见一处高于水面的假山上,放置着一口大缸,徐披凑近去看,可见缸底有薄薄的一层米在。
刘勓指着大缸道:“老朽家中原本三十五口,每日数一百粒米下锅,人人一碗米汤,无论老幼,无以多得,如今尚有十七口矣。”
“将军若以这些米为念,可自行取去,老朽绝无二话,只盼将军取米之时,给我等这些苟延残喘之人一个痛快。”
徐披四下打量,皱着眉不说话,旁边一兵卒道:“你这老头定是在撒谎,既然死有先后,何不将那先死之人吃了,如此岂不是少死些人?”
刘勓定定望着开口的士卒,直把这兵士看的心里发毛,拔出刀来指着刘勓道:“你这老头看什么?”
面对中卫军的雪亮刀锋,刘勓全无畏惧之色,反而轻轻一叹,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连朝廷之军也开始同类相食,人无道德,军无法度,那这天下已然是彻底烂掉了。”
刘勓神色沉痛,痛心疾首,徐披却冷冷一笑,道:“老丈言民不畏死,却不知缘何袁术悖逆之时,即便不去为汉室刺了那袁术,也当尽忠守节,死不从贼。”
刘勓亦笑,道:“老朽祖上自高皇帝定江淮时便在江淮而居,彼时全家七口,守着三亩薄田,至今三百九十一年矣。数百年来,未有藏匿奴仆,虚报田土,凡汉家有征,分毫未短,朝廷自有鹰犬爪牙,却坐视袁术称帝,缘何老朽一将死之人反需执那三尺剑,为天子去讨不臣?”
刘勓伶牙俐齿,徐披说他不过,从方才那名兵士手中拿过刀来,面容逐渐狰狞,恶狠狠道:“若非本将在此,老丈家里这些人如今已是死人了,今日有粮则人活,无粮则人死,老丈既有天年,当知斩草除根之理,刀刃饮血,便是阖府上下,鸡犬不留。”
徐披一有动作,身后这些中卫军亦纷纷手按刀柄,目露凶光的盯着刘勓等人。
刘勓丢开手杖,笔直的站在原地,轻轻闭上双眼,道:“将军动手吧,恨老夫不能亲眼复见汉室江山幽而复明矣!”
老者一派从容,身边的几名中年人亦满脸不屈之色,徐披虽然平日里残暴不显,到底是在这乱世中一路厮杀过来的,此情此景哪会有丝毫犹豫,执刀跨步向前便待直接砍杀了这些人。
眼看老者即将身首异处,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将军刀下留人。”
徐披听见呼喊,手腕一翻,把刀锋转过,用刀身拍在刘勓脸上,将刘勓拍的一个踉跄,跌坐在水里。
“父亲!”几名中年人惊呼着去扶刘勓,徐披也不管他们,把手中钢刀扔给它原来的主人,然后吩咐道:“看好这些人。”
然后徐披把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青衣男子,瘦骨嶙峋,面色灰白,正尽力踩水而来。
徐披立在原地,男子到了徐披近前后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徐披扑来,徐披向后一退,这男子就这么直愣愣栽进水中。
“刘三石你竟敢行刺将军,莫不是要害死我等吗?”已经为一众中间人扶起的刘勓,对着栽倒在水里的刘三石怒斥道。
“把他扶起来。”徐披先让士卒去扶刘三石,然后乐呵呵的对着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的刘勓道:“刚才若是他不曾发声,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话间,徐披随手拿过一支长箭,在刘勓脸上划了一个口子,看着殷红的献血,徐披微笑道:“老丈说话时这中气足的连我手下这些儿郎们都汗颜,竟还敢跟本将在这里鬼扯什么四十四口人,只百粒米下锅,待会儿若是找不到粮,本将就用你们下锅。”
刘三石被士兵扶起来之后,徐披见他虚弱模样,道:“家里的庶子吧?还是说,连庶子都算不上?”
刘三石抹了抹脸上的水,苦涩一笑道:“将军明察,家母本是府中奴婢,一日…”
“这小子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是怎么活到这个年纪的…”见刘三石竟然还说起身世来,徐披心中吐槽不已,摆摆手打断颇有倾诉欲的刘三石道:“本将不问你这些,也不问你现在站出来是为了报复谁还是想救谁,只要你带着本将找到粮食,不管何等要求,本将都满足你。”
听见徐披如此说,刘三石面露激动之色,面上一阵潮红流过,立时急促的咳嗽起来。见刘三石这般反应,徐披知道粮食之事应是有了着落,当下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刘三石。
似这等家中某人有恨,破门之际将家中财富积蓄处点明以求舒展心意的事,徐披在洛阳抄没富户时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此时不过是早已看腻的故事不知第多少次重演罢了。
刘三石以手捂嘴,待喘息稍微平复,只见掌心之中已有了一小滩血迹,这血迹刘三石看在眼中是那般触目惊心,深深一叹,刘三石对徐披道:“小人平日里为家中奔走,与城中富户多有往来,这城中富户,哪家有粮,哪家有金银,又哪家有美人宝玉,小人都一清二楚。”
刘勓等人闻言,知道事情至此已不可挽回,其中一名中年人道:“刘三石你便是出卖了家族和这满城富户,你须知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待你没了利用价值,莫说你那貌美的媳妇,便是你那瘫痪的老娘说不得也有机会再做一回新娘。”
这话说得恶毒至极,徐披皱着眉把眼瞅过去,早有机灵的兵士上前把这中年人拖出来,一刀鞘将其砸翻在水中。
徐披上前踩住这中年人的脑袋,将他踩进水中,任由他在脚下扑腾挣扎,然后对刘三石道:“这人这般辱骂于你,要本将帮你杀了他吗?”
刘三石痛苦的摇了摇头,道:“此人终究是小人同父异母的哥哥…”
徐披闻言,把这中年人冲水里拉起来,看着中年人眼中浓重的恐惧之色,忽然一笑,道:“世人皆言袁公路在江淮地横征暴敛,几乎民不聊生,但本将观你等今日表现,似乎袁公路在江淮不曾杀人呐,否则你等怎会这般急着来试一试本将的刀锋是否锋利?”
袁术本出身于名门望族,因此在淮南这些年,虽然穷兵黩武,奢靡享乐,把原本富饶丰富的江淮地弄得几成白地,但其倒也不曾对江淮这些世家出手,因此这些世家大都元气未伤。有些与袁术走得近的,甚至家业田土还较往年扩大了不少。
也正因如此,当刘勓在家中高亭上望见徐披领军向自己府中而来时,才做出了这等愚蠢的判断。
中间人颤抖的手指刘三石,开口道:“他…他…”
徐披微微示意,一名兵士上前一刀将这中间人手掌斩落,中年人痛彻心扉,惨叫不已,徐披捏着中年人的脑袋朝旁边一丢,吩咐道:“狗东西,满脑子都是腌臜事情,扒光衣裳,阉了之后丢进水里。”
中卫军困于寿春,早已被这数日不退的大水浮出满腔烦躁,眼下有了发泄渠道,立时又有三名士卒上前,把这中年人衣物扒开,拿住手脚,一刀下去,这中年人连疼带气,竟然晕了过去。
几名士卒如何会让他这般轻松死去,浸冷水,掐人中,等到中年人悠悠醒转,重新恢复意识,这才将他抬起,高高抛起,然后重重落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的同时,看着浑身赤裸的中年人如同濒死的大鱼一般徒劳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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