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何处无孤冢
小李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张床上,雪白的床单,刺鼻的药水味道,身边往来穿梭的白衣人,都让他觉察出自己是在医院里,他想翻身起来,背上却传来隐隐的疼痛。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别动!你背上的伤刚刚缝合。”
小李用力摇头,努力回忆着刚才的发生的事情。好久才回忆起张旭振的面容,张旭振正在和自己说笑,那张有棱有角的方脸的嘴角有力地向上翘着,两天没有刮过的青森森胡子茬,在下巴的最前端硬硬地支愣着,那双常常瞪起冒着凶光的眼睛得意地眯着,自己正要伸手摸他的胡子,却被他一脚蹬飞,飞啊飞,自己在空中咒骂,刚说一个:“日”字,就被身后的剧烈膨胀的空气把胸腔压扁,那军座呢?
小李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医院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喊叫声,小李正要开口询问,几个人跑了过来,一个人开口问:“是这个吗?”
先前的女人声音传来:“是!”
“快!抬过去!”
小李觉得自己的床忽悠着飘起来出了门,几个人在左右急促地跑着,小李勉强抬起头,看见前面有几个人忙乱地清理走廊上的杂物,小李问道:“这是干啥?”
没有人理睬,所有人只是一种忙乱而无序的状态,小李想可能是声音太小,大家听不见,正要大声再问,头脑一阵晕眩,脖子也支撑不住,侧脸卧在枕头上。
一群人抬着小李匆匆来到一个大房间,小李勉强睁眼,一个人躺在沾满血污的平台上,一群戴着口罩的人沉默着站在一边。
台上那人残缺的双腿断端被几根绳子牢牢系着,皮肤和肌肉被绳子扎得向身体方向翻转开去。
小李看到一条腿骨尖锐地伸出,断茬如匕首般锋利,整个断腿白色的脂肪,黑色的血管,粉色的肌肉,紫色的骨髓,各种色彩杂乱到令人眼晕。
最恐怖的还是他的脸,下巴被完全削掉,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外面,一边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肉,尚挂着缕缕血丝的白骨直接暴露在空气里,一只眼睛的下眼袋也不见了,眼珠怒出框外,随着脉动霍霍地微微跳着,那颗头转向小李,那颗没有眼袋的眼珠几乎掉落,小李不忍心再看,那人舌头在咽喉上往里缩动一下,旁边一人立即递过一支钢笔,那人颤动着肌肉抬起另一边的手臂,在别人端着的图板上颤抖着写字。
有人把画板拿来给小李看,小李在血迹中看见几个字形的痕迹:我是你爹!
小李忽然意识到那台上的人是谁,嘶喊着扭动挣扎着掉在床下,艰难地爬起伏在那人头前,那人残存半边脸的肌肉扭动一下,好像是在笑,小李大声哭叫:“爹!--”
那人脸部的扭曲更加明显,烧焦的头发瑟瑟如焚,看向小李的眼球渐渐停止搏动。
有人开始小声哭泣,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是全部。
哭声传到外面,外面回应以更加轰然的嘶嚎,这嘶嚎在郑州城里瘟疫般传开,瞬间压过一切声音。
三日后,郑州全城缟素,在第六军军部门前搭起高高的灵棚,小李披麻戴孝手持哀杖跪在灵棚里给前来吊唁的人逐一磕头,身边两位白衣护士一次次搀扶着小李弯腰再起来,小李背上的伤可能有些迸裂,几位长者悠长的叫喊着:“点纸!行礼!请了!孝子谢!”灵棚正中的方桌上,张旭振戎装整肃威风凛凛,沉默地注视着往来的人流。
大街两边站满了人,有的全身素白,有的只是头上扎着一根白布条,这些人默默地向前移动,去给为国捐躯的张军长鞠躬或磕头,期冀着再看一眼心中的保护神。
这时,街道上开来一辆美式吉普,后面跟着两辆卡车,一个全身孝装不亚于小李的人在百米外下了吉普车。
“老弟!你怎么走了!你不该走!该老哥哥我啊!我为啥还活着啊!”说着跪倒在地,蹦蹦磕头,接着膝行向前,一步一磕头,不几步额头已隐隐现出血丝。
这孝行感动大街上所有民众,大家一起陪着这人痛哭起来。
这时却有几个士兵冲过来按着这人拳打脚踢,这人大声呼救,旁观民众群情激奋蠢蠢欲动,人群里有认得这人的,悄悄拉住身边跃跃欲试之辈,一脸神秘耳语一翻,大家释然。
此君正是临阵脱逃的赵新春!
几位团长看到混乱,过来制止,才救了此君一命,但鼻血长流早把胸前染成桃花。
见了几位团长,赵新春渐渐恢复几分:“弟兄们!我可没有逃跑!是军座让我去洛阳求援!我是奉命离开啊!”
几位团长明知这厮说的假话,却不愿搅了军座葬礼,都默默不语。
赵新春道:“各位老弟,军座新亡,本不该提这个出来,但第六军不可一日无主,老哥哥我愧据参谋长位子,今日军长殉国,赵某理应代理,今日本人非来上任,全为军座吊孝,还请大家配合,咱一道把军座风光大葬才是正理!”
几人默默不语,各人心里暗自盘算,赵新春向后挥手,卡车上下来一群军乐队,大鼓小号长笛短笙,全是洋物件,*这些家伙的人个个礼服笔挺、器宇轩昂,当下里这些人排成两队,奏起西洋曲调铿锵前进。
老百姓没见过洋玩意,个个睁大眼睛看稀罕。悲哀之气消散不少,多了几分热闹和滑稽。
突然一声悠扬的唢呐声穿破云霄,震动人们心扉,就连洋鼓洋号们也停了敲打罢了吹奏,所有人都被那悠扬婉转的声音带上云端,那声音越来越高,好似行在盘山路,有时明明已经无法再高了,却拧个小花腔再次冲向更高处,荡气回肠的调子一直拧了八次,那声音已经有些刺耳了,却忽然从高空坠下,柔肠百转如泣如诉,片刻间又铿锵激烈若金戈铁马,恍惚间节奏又变,声音发涩若顶风冒雪,一步一晃道不尽委屈说不完辛酸,众人拢目光观看,灵棚后转出一人,人群里有认得的,岂不正是中牟县唢呐王蓝五!
这蓝五一曲林冲发配,把大家深深带入沧州外风雪夜才算作罢,蓝五吹吧把唢呐别进腰间,一步踏进灵棚:“张将军!我蓝五这厢有理了!”深深一躬到底。
“想将军英年早逝实在令人伤心,我恨那!你怎么会死了!你绝黄河害死千万百姓,并无人说你无情,战日寇一朝成名还独享如此哀荣!你值了!你不亏啊!”
赵新春听蓝五口出不敬,使眼色要抓蓝五,周围却无人响应。
蓝五接着道:“中牟县十几万难民怕你死!怕你不给他们报仇机会啊!你这一死这大大血帐可是一笔抹了啊!你值了!你不亏啊!俺蓝五送你一程,谁叫你救了郑州百姓!咱这人就是良善,多大仇都好忘,独记恩情!说着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翩然而去。
众人仔细品味蓝五的话,赵新春不愿冷场:“来来来,老哥哥给兄弟磕个二十四拜罢!”
二十四拜是这地方的风俗,一般都是直系近支儿孙辈给老人行的,这老赵为收买人心可谓不要老脸,竟然磕了个大二十四拜,每走一步磕四个响头,二十四步加上最后四个总共磕足一百个头。
小李默默跪着一个礼也未还,老赵也不嫌尴尬,磕罢头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祭奠的人流直到中午才散,董事老一声吆喝,十六台大杠离地,小李子接过钻了眼的瓦盆用力摔在地上,鞭炮齐鸣,棺材终于上路了。
待埋了军长,已经天黑不远,赵新春派车把送葬的军官们接回司令部。
司令部内气氛沉闷,各团营长闭口不言,赵新春滔滔不绝说了半天,看大家不理,心道必须找个与张旭振有仇的给自己帮帮腔,目光一扫看见张广玉。
“张营长!按军功、排资历你那一条都该是个师长!老哥哥我这就给你下委任状。”
张广玉道:“不敢当,张军长虽心胸狭窄,但大节上不亏,我心里很是佩服,就算受点委屈,却甘心情愿受他差遣,现在军长走了,我的心也死了,唉!我想脱了这身衣服,回家做几年安善良民。”
几个团长也纷纷附和。
赵新春见众人不给面子,恼火道:“你们还是军人吗?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回家?我不准!一个也不能走!”
几个团长却根本不理,脱帽的脱帽,脱衣的脱衣,转身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赵新春恼羞成怒命令卫兵:“拦住他们!一个也放过!抓住一个赏十块大洋,明天提拔你们当连长!”
卫兵甲道:“跟着你当连长,还不如跟着张军长当狗!老子也不干了!”
卫兵乙道:“我就木有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不!我说错了,你就不配个人字!老子就是饿死也不稀罕你的钱!呸!妈拉比,啥东西!”
赵新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个亲信想上去阻拦,被几个人按在地上痛打,枪也被抢走了,赵新春怕大家对自己开枪,赶紧关住房门,躲在里面瑟瑟发抖。
第六军的弟兄看见当官的都走了,把仓库抢个精光,也一哄而散。
赵新春无可奈何,好在手里有钱,征兵的告示贴出去,不怕没有人上当!
宣霞父听说张旭振的死讯,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说那个人曾经要害自己,被自己*出新五军,结下怨恨,但其抗击日寇,血战三日,击退两个师团,也算得上英勇过人,最后死于日军炮火,还是令宣霞父十分惋惜。
这个东北大汉,黄埔高才,参加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的老兵,对日作战还是有一套的,要是能和自己团结一致,定能如虎添翼,定能使日军不敢侧目。
可惜他一心为党派利益,被蒋介石蒙蔽了双眼,过分迷信蒋的能力,对***恨之入骨,此次以身殉国,不知道蒋介石作何感想!
蒋介石痛哭失声:“我失东斌(张旭振字)!如曹孟德失典韦!何其痛哉!”谁知道这个张旭振在中原大战时,在蚌埠背着受伤的蒋介石跑了十里路,也算是老蒋的救命恩人了,怪不得此时蒋介石落泪,人心都是肉长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南京丢了蒋介石也未曾落泪,此时念及张旭振忠心不二,傲骨铮铮,强硬如蒋介石,也做儿女状。
何应钦道:“总裁不必过分伤心!武汉战局不利,正要总裁力挽狂澜,死者已矣,哭也无用。”
蒋介石收泪正色:“据说第六师不战而逃!丢了新郑,还被日本人得了大炮,旭振就死在自己人大炮之下,我不杀几个给旭振陪葬,怎么对得起前线将士?”
何应钦尴尬道:“哪有此事!第六师苦战数日,死伤惨重,全师撤到洛阳只有十几个人而已,日本人抢占大炮的事倒是有,也不能全怪六师不是?”
蒋介石大骂:“你收了他们多少钱?竟然如此替他们讲话!”
何应钦老脸一红:“总裁息怒!钱我是收了不少!可我是为了钱吗?前线好多军队一触即溃,不战而降,如果我们把第六师的人杀了,就会得罪汤恩伯,万一*反了汤恩伯—”
蒋介石一拍桌子:“汤恩伯他敢!娘希匹!他敢为了一个小舅子跟中央翻脸?他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我的照顾,他哪有今天!”
何应钦阴声道:“汤恩伯可比不得韩复榘!总裁对他的照顾太多了,现在尾大不掉,已经不太听话了!前几日竟威*中央,要我们立即与日本谈判!这个消息如果走漏,恐怕战局更加糜烂,百万大军顿失士气!”
蒋介石语塞:“不、不会吧!汤某人会如此糊涂?”
何应钦道:“汤某人才不糊涂,我接到情报,称日本人正在接触汤恩伯,要许给他和平救**总司令职务。”
“和平救**?什么东西?”
“是汪精卫在南京成立的临时政府组织的伪军!刚成立不久,大家都说是沐猴而冠,所以没有给您汇报,可是近一个月,各地投降士兵被迫加入,这个所谓救**已经超过一百万了,足以抗衡中央,日军正在部署这些军队,准备腾出手来,继续进攻武汉。”
蒋介石笑道:“进攻武汉?笑话!我们最近杀了多少日军?二十五万!四十万日军只剩下几条狗,看门还够用,要打武汉,哈哈,老子叫他有来无回!”
何应钦道:“总裁!醒醒吧!二十五万!光汤恩伯报上来有多少?十万也不止吧?这样的战报你也信?我在日军安插的人说,日军自武汉会战总计伤亡不超过五万!日本国内又增兵七八万,此时日军投入兵力,比开战前只多不少,何况还有许多伪军正在整训,说不定几个月后就要来和我们交战!您说我们怎么办!”
蒋介石的脸阴晴不定:“难道要我调胡宗南第一军!汤恩伯这个狗东西,我必杀之!”
何应钦干笑着:“别再想着汤恩伯了,汤恩伯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如果他倒戈投降,我们只好做流亡政府!”
蒋介石太阳穴突突跳着,终于无奈颓废:“这么说汤恩伯动不得?那旭振岂不白死了?”
何应钦无奈道:“不是我们想不想动他!而是我们根本就动不了他!我收他的钱,也是为了稳住他而已,我们不仅不能动他,还要升他,对他的请示一律批准,粮饷要多少就给多少,部队要编制就给他编制,只要他不明着投降我们就阿弥陀佛了!所以目前不能对张旭振之死表露态度,含混过去也就是了。”
蒋介石垂泪道:“我误了旭振,不该把他冷落,不该交给汤恩伯啊!旭振!你若泉下有知,千万原谅校长,我、我实在有苦衷啊!”说着竟又哭出声来。
吕明保和刘景山得到消息,第六军新组,赵新春任军长,吕明保任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刘景山任参谋长,三驾马车统辖豫西,吕明保和刘景山并不服气,托人打听任命来源,内线告诉二人,赵某这个军长,是用两卡车邙山文物换来的,二人惊讶赵某行贿手笔,暗自钦佩,觉得跟着赵某倒也不失体面,兴冲冲去郑州赴任,半路却遇见赵新春一行灰溜溜去洛阳,一问才知,第六军一师在张军长下葬当夜即解散,郑州百姓知道赵某临阵脱逃,不卖给他一粒粮食,饭馆见了他也关门上板,还有几个无赖,半夜往军部水井里灌大粪,弄得几十个亲信连水也没得喝,征兵告示贴出马上就有人撕去,手下人敢干涉马上就会聚集数千人围攻,赵新春那是被郑州人生生撵跑,无奈才移师洛阳,三人嘘嘘不已,幸好郑州残破远不如洛阳繁华,倒也没有多少值得留恋,三个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凑了百十人倒也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奔赴洛阳去也!
洛阳地区专员刘稻村闻听熟人上任,一直迎到林森桥上,待见了三位,各自寒暄,可谓屎壳郎见了蛆,人不近味近,人不亲屎亲,四个家伙勾肩搭背老兄老弟,真是一派祥和气氛,那哥们义气,好生叫人羡慕。(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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