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人间无是非
马家东屋,岳华亭喟然长叹,老马的汤药,小马的输液,只能治好他的疾病,不能医好他的心痛。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一个兴旺到如日中天的家,断然不是一只手能够推倒的,既然倒了,那么就必须从头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岳家十几年前并不特别出众,上沿三十亩地,仅能维持日常生活,滩地百十亩,能不能收得看老天爷的脸,那时候岳华亭还年轻,脑子活泛,也不定性,有几个闲钱就想胡作非为一番。
看见漂亮女人就想摸一把,见了稀罕玩意也愿意尝试,一次在阳武县喝了点酒,跟着朋友去赌钱,玩了一天一夜,赢的铜钱拿笸箩都装不下,那个美,至今还记得,可是后来接着又玩了一昼夜,却因为熬得眼睛红红人如冻鸡,刚开始赢的钱迷糊中输了不少,朋友们也累了,说是休战一个时辰,岳华亭瘫在炕上盘算着如何把输掉的部分赢回来,有一个家伙却烧了烟泡,吱吱有声地抽起来,岳华亭被镇住了,那家伙不屑地问:“没见过?”
岳华亭老实回答:“嗯。”
“知道这是啥不?”
岳华亭摇头。
“土包子!”
那人自顾去吞云吐雾,岳华亭好生脸红,朋友告诉他,那是福寿膏,就是烟土,也就是常说的鸦片烟,岳华亭吃了一惊,道:“都说这东西害人,为啥?---样子不像是被害呢?”
那人呵呵冷笑道:“抽不起就胡说八道,老佛爷抽这个一样活了七十多!”
老佛爷,是前清的太后,岳华亭见过报纸上的相片,的确是一脸的福寿无双,这时候开赌局的朋友说了,谁烟瘾犯了一块钱一个烟泡,几个输钱的纷纷掏钱,还不住鄙视岳华亭,说他妈村里的土老帽,喝酒嗦洋钉,吃咸鸭蛋用筷子头沾,一分钱一块的酱豆腐能吃半个月,总之是挖苦的意思,岳华亭一气之下,也是带着半分好奇,要了一个烟泡子,朋友帮他在烟灯上燎好,把烟枪嘴递给他,他犹豫着抽了半口,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来,心底一阵烦恶,哇哇地吐了一炕,众人嫌弃和厌恶自不必说。
可是就是那一口,岳华亭觉得在云里雾里飘了好久,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服,比刚从窑姐肚皮上下来还晕乎,再上赌桌,疲累全消,竟是大杀四方,全胜而归。
从那时候,那种感觉就刻到他的骨子里,总是情不禁的觉得疲惫不堪,需要烟泡子,有时候甚至不想吃饭,就想再试试那种感觉。
老娘家教严,他不敢在家抽,于是托词做生意,整日在外喝酒赌钱抽大烟,不到一年,上沿地被他卖个干净,老娘问他,他说生意赔了,老娘是个性如烈火的女子,说啥生意都是喂出来的,毅然把所有的地抵押出手,筹措了一大笔钱,交给儿子,说是一定要把本钱赚回来,那种孤注一掷,比男儿还猛,岳华亭得了银钱,却没有做生意,还是抽大烟,不到半年,这些钱就花个精光,如同乞丐一样岳华亭又回家了,老娘不知内情,但并不责怪儿子,相反,把房子抵押出去,又筹措了大批银钱,说是败家没关系,男儿汉千金散尽还复来,不能失了气度。
岳华亭这下子傻了,揣着最后的家当,出门跪在门口哀哀痛哭,说是自己不是人,根本没做生意,把钱全部抽了大烟,娘说我早知道,如果岳家败在你手,那是天意使然,怨不得别人,因为你是一家之主,就算卖儿卖女,也看你一句话。
一下子,如五雷轰顶,岳华亭幡然悔悟,为戒烟,遍求名医,实在不行,就喝粪汤,吃生石灰,用更大的痛苦压下烟瘾,生生的把大烟戒了。
回想起那时候的狠劲,岳华亭不禁又是一声长叹,人啊,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关中贩马,获利甚丰,收回房屋田产,也只是中产之家,偶遇倒腾烟土的单大迷,才让岳华亭碰上真正的发财良机。
那时候,烟土全是来自关中,众人只管贩运,已然大发其财,而岳华亭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罂粟花那么好中,收割熬制也没啥诀窍,为啥不能在自家地里种植?
不是别人想不到,中原沃土,千里无垠,历来属于治安良好地区,自虎门销烟之后,烟土虽然不曾禁绝,但明面上官府还是严令禁止,关中多山,在山旮旯里种,不容易察觉,又因为民风彪悍,一旦*急了,大了说杀官造反,小了说宰了差人,亡命大漠,那是常有之事,于是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岳华亭的种植,恰恰遇见好时运,辛亥以来,说是民国,其实比五代十国还乱,各家中原逐鹿,兵来将往,城头旗帜一日三变也是有的,谁还有心思查禁罂粟?大军阀如孙殿英之流,甚至自种自销,用烟土筹集军饷----老马拎着一个下半截黑乎乎的铜壶掀开门帘进了东屋,岳华亭连忙挣扎着坐起身,膨!老马把茶壶重重地墩在桌子上:“清明前采的柳叶茶,喝了清热解毒化瘀解痉!给畜生喝俺算是糟蹋东西!”
忠心保镖阿大不服道:“老东西,说啥呢你!”
岳华亭抬手制止,阿大悻悻坐下,岳华亭一脸平和道:“前些时得罪先生,还请见谅,如今岳某蒙难,先生不念旧恶,亲自为岳某耗费精神,真是另俺惭愧。”
老马没好气道:“人啊,啥时候都得给自己留个后路不是?俺给恁娘俩治病,可不是冲着你,那是你儿太会说话!你是沾了儿子的光!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看看你那时候那样!比土匪还土匪!说起来你姑姑是俺二大妈,咱也算是沾亲带故,你这人怕是记不得吧?”
岳华亭羞愧道:“记得,记得,那时候不知咋回事,脑子里好像装了一盆浆糊,办事糊涂的很,哎-----”
老马见岳华亭颇有悔意,也不愿落井下石,于是变了腔调道:“既然你如今落难,俺也不念往日的事,咱还是实落亲戚,托个大,俺管你叫一声兄弟。”
岳华亭忙不迭道:“啥托大?恁就是俺哥!”
老马正色道:“兄弟,不管往后是起是落,你都是咱黄河滩里的人,不修名声,也得修个来世不是?咱老哥俩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登高莫忘下坡梯!得势时候,别祸害乡邻,也给孩子个好人缘不是?”
岳华亭拱手垂泪道:“大哥教训的是,我,我--”
老马道:“这话也就是这会你能听进去,哎,不说了,你好好养着吧,不能抽鸦片,不能喝酒,千万不能生气。”
岳华亭连忙命阿大送老马出门,自己又开始思想。
若是出了错,就不是这几天的事,从种鸦片那时候,岳华亭心里就不踏实,特别是投靠日本人,这一步是大错特错,人们背后骂自己汉奸,地方士绅避之唯恐不及,老母做寿,竟然一个像样的宾客都没有,老岳霍然明白一个道理,黄河滩的人,万世不会变,而官府却是朝夕不保,人们心里,愿意听保长士绅的,而把官府看的很轻,自己一个暴发户,种鸦片害人不浅,名声本已扫地,即便搭上官府,也没有多大的号召力,何况还是外族外国的家伙?万一日本人江山坐不稳,这汉奸们会不会遇见清算?
岳华亭一头是汗,心道好险!幸亏遭遇这事,洗清了明面上和鬼子的瓜葛,又心中一动,觉得隐隐抓住了啥。
刘学礼投来柳枝,正好缓解目前困境,从此后一心抓着第六军刘景山的粗腿不放,即使眼下有些低调,等日本人走了,还不是大功一件!而自己的亲家,岳华亭倒是没有太大的仇恨,出头的椽子先烂,刘学修自己作死,何必自己动手?
院子里一阵喧哗,阿大不等岳华亭吩咐,出门探看,片刻回来,低低道:“东家,是疤拉头那小子,他,他,估计快死了。”
岳华亭一愣,挣扎着起身,四个家伙忙劝阻,他执意不肯,那些家伙只好改为搀扶,阿大举着吊瓶,众人一起到了院子。
小马急道:“病房没有了,这可咋办?”
岳华亭看见院里大车上铺盖卷里那个脸色青紫的家伙,嘴角兀自吐着粉红色的泡沫,这疤拉头跟着岳华亭日子不短,往日呼来喝去浑然不把他当人,如今看见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心有不忍,于是颤巍巍道:“进我这屋!”
石头一呆,说话这人好生熟悉,紫色大脸粗重的眉毛,好像是岳华亭,只是几天不见两鬓斑白,仿佛老了十岁。
小马连忙招呼道:“快把病人抬进去!”
岳华亭手下连忙帮着把疤拉头抬进东屋,岳华亭道:“躺我的床,我的床热乎。”
石头心里一动,看来恶人也有善良一面。
小马一阵忙碌,颓然摘下眼镜,石头忙问:“咋了?”
小马看看紧紧守着的秀琴,微微摇头,秀琴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叫道:“马先生,救救俺男人,救救俺男人,你们眼里,他是病人,可是,可是,俺眼里,他是俺的天啊!”
小马抱歉道:“太晚了,对不起,我---没办法。”
秀琴一下子瘫倒在地,哭声震天,小马劝解道:“这位大嫂,你的身子也不好,我给你开药,你等着。”
秀琴哭道:“俺不吃药,俺要俺男人!”
岳华亭颤巍巍道:“小马兄弟,看病的钱我出,但凡有一线生机,还请救活了他,来日岳华亭结草衔环定当报还!”
小马忽然发怒:“你有钱是吧?你哪来的钱?卖烟土挣得?他就是抽大烟太多,中毒太深才没得救!钱能救命?钱能害人!你为了挣钱,公然种鸦片,害死了多少人?如今要我救命,你为啥不先问问自己为啥害人!”
岳华亭脸色灰白,颓然倒在另一张床上,老马闻讯而至,喝退众人,秀琴见德高望重的老马亲自出手,心中顿时生出希望,止住悲声,期待老马救命。
老马的诊疗手段与小马大不相同,切脉问心,那是一幅神仙模样,片刻之后,向小马下令:“人参,鹿茸,虎骨,灵芝,*羊藿,锁阳,肉苁蓉,山茱萸各五钱猛火煎汤,半个时辰。”
小马默记,却不解道:“鹿茸虎骨,至刚至阳,*羊藿肉苁蓉,虎狼之药,这人---就是好人也架不住猛力攻伐---这方子--”
老马叹息道:“将死之人,吊一口气,交代后事吧。”
至今,秀琴才算是接受了男人将死的事实,她整个人默然半晌,忽地爆发,大叫道:“不信!俺不信!老天爷要是叫他死,早也死了,他昨天还好好的,还能哄着俺说话,老天爷不会哄俺,不会哄俺,俺梦见他能活,还跟俺生孩子,生了还多孩子---”
秀琴眼神定定,伸手乱抓,似乎要抓住那不可捉摸的命运,上天刚刚给她一丝希望,怎能这么快又收回呢?她一把抓住石头,眼神里满是哀求:“小兄弟,小兄弟,你再受累,咱去县城,县城的先生说不定能救,县城的先生有本事--”说着说着,她先不信了,眼睛翻白,昏倒在地。
岳华亭老泪纵横,嚎啕哭泣,一把拔了针头,抬手抽自己耳光,自顾叫道:“我这是造孽啊,为啥不让我死,该死的是我呀,我替他死,我替他死---”
几个手下连忙拉住他的手,石头黯然出门。
天上的雪,还在不停地下,小米一样的雪粒,趁着凛冽的北风,打在眼球上,让人觉得酸酸的疼,却无可防御,人生,命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足以让任何强硬的汉子觉得无力。
小马安排好药物,交代老夏煎药,刚出门,偷偷抹去眼泪,看见石头在院子里发呆,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道:“石头,走,去我那屋暖和。”
石头和小马,那是至亲,小马本来担心妹子会娟嫁给不识字的石头婚后不合,谁知石头一家勤恳朴素,为人也是诚实木讷,反倒合了会娟口味,把个留学生渐渐变成农家妇女,实在有些可惜,但是看妹子的眼神,那种平安喜乐,却是多少人都找不到的,于是小马也就放心,加上刘家家业兴旺,渐渐富足,石头平安归来,小马更是由衷替妹子高兴,只是有一点,这妹夫回家是好事,可他总是心不在焉,整天魂不守舍,却叫小马有些担心。
进了西屋,小马媳妇抱着孩子起来迎接,会娟的嫂子那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夏家顶门立户的大小姐,待人接物那是娴熟之极,见是妹婿石头,毫不客套的亲近,一边招呼石头在炉火边坐了,一边拿出茶叶放在白瓷茶杯中,小马忙踢了白铜水壶,刷刷的冲了开水。
小马太太道:“石头,会娟咋不来?你叫她没事回娘家住几天不中?俺可想她了。”
石头还没回答,小马道:“石头才回来几天,会娟能出门?咱兄弟没回家时候,会娟不是三天两头跟你住吗,还没住够?”
小马太太道:“不够,就是不够,不知道咋回事,俺就是待见会娟,俺俩是姑嫂,要不俺早跟她拜干姊妹了!”
小马道:“傻!姑嫂亲不比干姊妹亲?”
小马太太认真道:“你知道个*!姑嫂亲是上天定的,干姊妹是自己选的,不一样!”
小马脸红,讪讪道:“你嫂子就是泼辣点,说话没把门的--”
小马太太道:“害!自家女婿,讲究个球,谁不知道谁多长多短还是咋地?”说罢这话,小马太太也觉得太过,于是哈哈笑了。
姑嫂之间的闺房话,岂能当着女婿说出,偏是小马太太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想起啥是啥,就像瞎子拿棒槌---胡抡。
石头倒觉得嫂子毫不遮掩的性格,像黄河滩人,话不好,听着舒坦,比那些满嘴文雅的家伙强的多,于是跟着笑,从嫂子怀里接了妻侄,拢在怀里逗孩子。
小马是满脸无奈,喝了一口茶水,却被烫了,噗地吐在铁炉上,弄得一阵子蒸汽沸腾。
蒸汽散尽,小马开口道:“妹夫,如今既然回家了,就把当兵那些事忘了吧,你满脸有心事的样子,难道是会娟那里做错了?能不能对哥说说。”
石头摇头道:“会娟很好,对我好,对爹妈好,对孩子好,反正哪里都好!”
小马微笑道:“那你一脸不高兴为的是啥?”
小马太太插嘴道:“是不是会娟一个人伺候不了你,你想讨个小?”
石头刚要说话,闻听此言,脸红脖子粗,没喝水也呛了,咳嗽连声,小马气的哭笑不得,用眼直剜媳妇,小马太太还不自觉道:“就是吗,石头那么厉害,一个女人再能干,也有几天不行吗。”
小马道:“够了!”
片刻,石头恢复少许,神思悠然道:“我大概是当兵当傻了,那时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各种事都有章程,好人坏人清清楚楚,打鬼子,拼命,受伤,流血,那么多人死了,反倒觉得简单,可是如今回家,却好多事想不明白,好人不像好人,坏人不像坏人,都不知道该帮谁,憋屈了,该向谁发火,有时候,抱着会娟亲热,正在那啥时候,脑子忽然跑到打仗时候---”石头忽然觉得当着会娟的大哥,说这不合适,于是憋住气,不再吭声。
小马太太倒是笑了,满脸兴奋道:“你想到啥?跟鬼子拼刺刀?”说着自己扑哧笑出了声。
小马蔚然道:“你这是战争综合症!”
石头第一次听见这词,但是觉得小马说的,一定不会错,既然是病症,想必真的是病。
小马道:“这个战争综合症,其实是安全感缺失,如今的武器实在太厉害,飞机大炮坦克车,很多时候,士兵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在科学面前,人类士兵无能为力,时间长了,就会觉得随时面临危险,时时处于高度紧张当中。”
石头却摇头道:“不光是这样,你说的这些,当兵第一年都有,但是过去了,其实,我最揪心的不是这个,我是觉得我们这些中国人总不能就这么败了,最起码不能承认失败,可是我最最得意的军长也投靠了日本人,我最最相信的毛旅长选择了自杀,我心里刚明白的国家民族观念,一下子打碎,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石头看看小马哥,眼神坚定却又涣散:“我的心,像打破的水缸,都是一片一片的,所以我觉得疼,哥,你说这算不算病?”
小马听得认真,却不住摇头叹息,石头有问,小马不确定答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可是或者有一个地方能把你碎了的东西整合起来。”
石头道:“那里?”
小马抬头四顾,除了夫人孩子没有外人,于是低声道:“延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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