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梦入红楼
风清月朗,星辰烂漫。
秋风卷起庭院中的落叶,于静夜中泛起娑娑声。
顺月光而下,倚靠在凉亭边栏槛上有一少年,额上环一条白纱布,双手枕于头下,直盯着天外的满月。
十岁左右年纪,清俊的脸上波澜不起,而眼中竟漾出一点落寞之色,沉寂无话。
忽听不远处屋里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嗔:“爷!可屋里到处找你,怎的躺在这了!快进屋里暖暖,外头怪冷的,当心染了凉。”
话音落下,少年偏头看去,那少女已走至身前。着荷绿色棉袄裙,束发集于顶,结了两个发髻,饰以一条红色细绳。年不过七八,鹅蛋脸,面容白净,颊上鼓鼓,泛一点嫣红。
“怜月,郝伯忙完了吗?”少年将手扶住木栏,坐起身轻声问道。
怜月将少年衣襟上的褶皱抚平,悄声答道:“刚把王太医送出府去,拿着个安神定魄的方子往老太太处请示去了,说是先就库房中的药材拿一些,明了再市里买来一一填补上。”
少年听罢,点点头。见怜月自顾摩挲着双手,开口道:“先去屋里坐坐罢,等郝伯回来。”
怜月应道:“我扶爷进去。”语罢,双手轻轻挽住少年的右臂,一步一步向屋里走去。
方一走进屋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怜月将少年扶至一边草花梨圆椅上坐下,道:“我给爷倒盏茶去。”说着往桌案旁走去取茶,又拿了桌上一把小陶壶倒水。
少年望着周遭清雅的环境,内心愈发朦胧,以手抵颔,心想:“果真世事无常,谁想世间真有一梦越千年的异事。我若说自己魂魄来于数百年后,恐也徒惹人笑。既有此遇,得来这红楼一梦中走一遭……客居于此,且行且看吧。”
原来此少年姓李,单名一个瑜字,乃是先高陵侯、征虏都督李謇之子。
因兴武三十二年李謇领军北讨瓦剌亡故,适逢李謇发妻罗氏诞子,忽闻夫丧,一病不起,月余后便仙逝了。故李瑜虽年幼,却已袭爵一等子,由国朝俸养,禄同一品。
兴武二十五年,李謇曾于先荣国公贾代善麾下为将,往来奔驰,征讨胡虏,因功受封为高陵侯,李謇与贾代善遂有师徒之情。
故而先夫人罗氏病逝前,散尽家仆,典卖家财,仅留了一对忠心的夫妇服侍幼子。又托孤于荣国老夫人贾母,念两家之好,师徒父子情谊,请抚养李家遗孤,保全性命,不胜感激。
因此贾母将李瑜接至荣府,养于府中西侧一院,至此已过十一年。
怜月将茶盏置于李瑜左手边条案上,低眉看向这个生而显贵的少年,年不过十岁出头,周身气度已是不凡,剑眉舒展,威严凛凛,桃眼深情,似醉非醉。身量虽未长足,然体态匀称,风姿已显。
如此看了一会,感受到李瑜抬眼而来的目光,两朵酡红上于两颊,怜月遂低了低头,柔声细语道:“今儿爷怎想起出城打猎了,秋深露重,那郊丛野地,狼出虎没的,可要真有个好歹,叫我们怎么过活?若不是范二跟得紧,谁知哪儿找得见你去?”语罢,眉下已有露结欲滴之势。
李瑜见了,轻声安慰道:“我虽是侯门之后,然我年幼,甫一落地,父母先后离去,不过蒙恩得以袭爵。如此许多年过去,一无府宅安身,二无余财置业,只凭靠朝廷俸禄得以度日。幸而母亲托孤于老太太,待我如孙,虽不比宝玉得宠,却也慈爱非常,抚育十载,方有如今。”
“我身无长物,
唯有一身蛮勇,上不得报效国家,为父血仇,已是苦极。现今已是秋深,天凉风寒,所想的唯有手猎狐皮一张,制裘袍一领,聊表孝心。亦是舒泄心情,免得苦闷积郁,灵台不安。”
怜月听罢,心下虽不懂李瑜心中志向,但听得其款款孝心,字字凄凉,不由得落下泪来,心里愈发感佩李瑜。
李瑜见了,轻叹一口气,道:“先莫哭了,打盆水来洗了脸,去院里看看郝伯来了没,若是来了,先引来见我。”怜月听后道了声是,抽泣着去了。
贾母房中。
两侧梁上垂下几盏罩灯,郝伯家的,人称陈婶的正在屋内站下。
前方贾母靠在青缎软榻上,边上一个丫鬟侍立,身量未足,已见蜂腰,乌油头发,鸭蛋脸,高鼻子,腮上几点雀斑。
只听陈婶说道:“谢老太太,已从库中将各色药材拣了五副药出来,郝能亲自领人到后厨里煎了,叫我来给老太太回话。”
贾母倚在榻前的小几上,灰发盘于脑后,一根翠色珠钗插在发上,额上环一条棕黄色嵌玉布抹额,眉角横出几条皱出来,面色光亮,穿一件墨绿双鱼对襟褂,一条金钱明黄软毯盖在身上。
听罢陈婶的话,贾母略皱着眉头,问道:“我那孙儿如今怎样,可好了些?头一会儿我去看他,还躺在床上没醒过来。可想着尽什么孝心,反倒叫老婆子我担惊受怕。他娘当初托我的时候,我要想着有今日,怎么敢说保他平安福顺?今日既开了头,往后恐怕愈发叫人放不下心来。”
陈婶听了道:“瑜大爷常说自己原本是个福薄的,只因认了老太太做了老祖宗,才有个亲长疼爱,幸而能够长到如今,只盼能日日在老太太膝下承欢尽孝,方不负老太太的慈爱。”
贾母听后,愈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自从当日领了这个遗孤入府,待其长至四五岁,最是听话可爱,疼爱姊妹,恭友兄弟,令人安静顺心。
虽不是贾家子弟,却颇得家中兄弟姊妹的敬重,谁承想今日却遭了一劫。于是又问其中缘由。
原来今次李瑜怀孝心往西郊打猎,正遇着一三尺来长难得一见的白狐,于是引弓搭箭即射,哪想这白狐身巧灵动非常,左腾右跃,三五箭不中,直跑入林中深处。
李瑜见此,打马往前,甩下随从的几个小厮,往林中追去。待追至一巨石前,那狐正左右寻路,闻听马蹄,回头看时,正见李瑜一箭射来,直入狐口,立时毙命。
李瑜见了,喜不自禁,却逢胯下马儿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引颈长嘶,躁动起来,竟将李瑜摔落。李瑜甫猎得一白狐,正是喜极之时,哪里料得这个情况,反应不及,落下马来,正摔得脑后,顿时昏了过去。
有跟随李瑜出城的小厮,突然发觉李瑜纵马跃入林中,忙慌地跟着跑去。有一个唤作范二的,十三四岁年纪,身材清癯,乃是前年李瑜管家郝能买来的,专管陪侍李瑜左右。
今次同自家主人郊外打猎,范二乃比旁人更是上心,方一见李瑜打马入林,便忙跑去跟上,在林中跟着蹄印跑了有小半个时辰,在一巨石前见得自家小主人躺在一旁,昏迷不醒。不远处有一条三尺白狐口中含箭,那马儿已不知奔往何方了。
范二忙将李瑜背起,左手持弓拿狐,右手紧托着李瑜,赶忙原路返回。盏茶时候遇到另同行的小厮,遂急送李瑜返回荣府。
约莫申时一刻乃返回家中,连忙禀告管家郝能,通知府中老太太。郝能当即取了李瑜的爵帖往太医院中寻王太医来治。谁想竟是昏迷不醒,心脉混乱。直至正戌时三刻乃脉象平复,睁开眼来。
贾母听了来龙去脉,不由得老泪横流,边上丫鬟见了,忙拿手帕去擦,因劝道:“老太太,老话说祸福相依,今儿个瑜大爷马失前蹄,遭此一劫,所谓逢凶化吉,必有后福。往后定是鹰翔天际,鹏程万里,来日说不得也要爵封国公,官居一品,您老人家也当宽心才是。”
贾母听了,止住泪水,笑冲那丫鬟说道:“就你这丫头会说话,来日要果真应了你的话,老身就把你许了瑜哥儿,让你也做一做国公爷的姨娘。”说罢,拿湿帕子抹了脸,取了茶润了润口。
那丫鬟听了,顿时红了脸,忙娇声道:“鸳鸯宽慰您老人家,倒打笑起奴婢了。我是个福薄的,这辈子就侍奉老太太都是用尽福气了,哪儿还有什么福分做国公爷的姨娘来。”
贾母听罢,只笑不语,对着陈婶说道:“叫你家大爷好好的歇息两天,不许旁的搅扰,待服几天的药,觉着身子大好了,立刻就要来见老身,休叫我提心吊胆地担忧他来。”
陈婶听罢,连声应道,转身出了贾母屋子,跨过大院,出了垂花门,折身回自家的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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