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莽林
1942年6月1日,傍晚时分,缅甸某处密林。
柔软的树冠提供了有效的缓冲,将迫降的飞机外壳近乎完整的保存下来。在确认无人受伤之后,嵋猴子第一个钻出机舱,作为侦察兵,打头阵已成了他的习惯,根本不用长官吩咐。
“林子密的很,眼下得赶紧搞清方位。”他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学着画眉鸟叫了几声。
嵋猴子有一套“鸟语”:画眉一鸣,天下太平;布谷一鸣,敌在附近;黄鹂一鸣,情况不明。
飞机在天空挣扎时,歪博全程马脸煞白,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劲头早不知丢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迫降成功之后,这家伙又恢复了神气,骂骂咧咧地教训起于帅说:“假洋鬼子开的啥鸟破飞机,险些把老子整……”话说一半,他喉咙里突然涌起一阵酸甜,在机场吃下的早饭尽数还了回来。
晕机这种事会传染,在歪博带头下,一多半人各寻角落大声作呕起来。于帅自然习惯在空中翻筋头,故作潇洒地将防风镜扣在脑门上,假装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步兵呐,就是训练强度不足,别看平时人五人六的,一到特殊作战环境就拉胯。”
假洋鬼子的作派自然令歪博很不爽,但呕吐是一件很费神费力的活,他丹田一时半会儿聚不起气来,自然也挥不动老拳。
“老子的龙纹刀!谁瞧见俺刀了?”钻出报废变形的机舱之后,陕西老米光急成了烤盘上的蚂蚱。
钻天椒向来看不起冷兵器,不由讥讽道:“啥年代了,还兴走江湖那一套咧?破刀哪有甜瓜好使?”自始至终,钻天椒将那两颗手榴弹藏在裤裆里,堪比***,不离不弃。
米光气得大胡子翻飞:“不会是你小子手贱扔掉的吧?纳命来!”他力大无穷,居然将飞机残骸上一块铝合金板扯了下来,当作刀片朝钻天椒照头砍去。这娴熟的砍噼转眼就被一道银刀拦住了,救下钻天椒小命的,正是那把龙纹刀,红穗刀柄稳稳握在石砀手上。
“米老哥,你的刀。一时好奇借来耍了耍,得罪了。”石砀舞了几下刀花,将宝刀奉还,还夸了一句“好刀”。
米光接过刀,回赞道:“小长官,你功夫了得呀,师承哪派?”
见队伍里江湖气蔓延,丁三爷喝道:“行了,这里是鬼子占领区,都消停会儿!”
另一边,好不容易把胃中秽物吐干净,歪博上气不接下气嚷嚷道:“刚才在天上扔得欢,现在倒好,大家伙都没了,万一遇上鬼子坦克可咋整?”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么密的林子,别说坦克,规模大些的步兵部队都穿行困难。
南亚雨林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还有成群的蚊虫毒瘴如鬼火般在林间游荡。
嵋猴子将周边一公里打探了遍,报告说这片莽林罕有人迹,连猎户的脚印都寻不见,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地图方位,再解决给养问题。
林玄秀眉紧皱,便叫来赵殊阳,让他在地图上预估当前坐标。
“先得搞清楚海拔高度,然后得做一个简易六分仪……”黑不熘秋的赵殊阳对着地图自言自语。
于帅忍不住打断道:“要是仪器齐全,还用得着你来吗?刚才空中缠斗时间不短,从太阳方位看,我估计咱们往东偏了至少一百公里。”
正在众人泄气之时,赵殊阳悠悠回答:“也许还不止。”
“你个打洞耗子,不能说句提气的呀。”一直没开口的麻袋也忍不住动了手,朝赵殊阳小脑袋弹了个脑蹦。
趁众人在外胡闹,李虎巍则又将机舱搜了几遍,只找到一个英七七弹夹,也算有些收获。机舱里暗不见光,他脑袋不经意撞上一件硬物,对方发出“啊”的一声,这才意识到是两颗脑袋狭路相逢撞作一处了。
“张医生……你干啥?”
“我……我相机,相机找不到了。”
除了医学,张知行第二大爱好便是摄影。方才在空中,又是翻滚又是大转又是急刹,混乱中他记得相机带子应该是断了,之后便不知飞到哪个角落去了。
“行啦,命保住就好,你得活着,你死了,咱们也跟着玩完。”李虎巍觉着这位张医生很不靠谱,并不是说他医术低劣,而是作为军人缺乏起码的战场生存技能。
“不能在这儿耗了,鬼子侦察机不是吃干饭的,敌人嗅觉很灵敏。”丁三爷朝林玄说道。
林玄点点头,敲了敲飞机壳,废壳子里又钻出五六号人来,包括一脸沮丧的张知行。
十几号人在残骸面前集合,清点武器。林玄随身携带的粉色配枪保存完好,除此之外就剩下李虎巍掌中那杆英七七,至于子弹,击落隼式用去一发,弹仓里还余下四发子弹外加一个完整的五发弹夹。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还留着私货呢!”东北老有些眼馋,平时这些小口径枪械是入不了他眼的,可在这茫茫丛林间,一支可以正常击发的步枪就是生命的莫大保障。
17个人,两支枪,一长一短,此等装备水平估计连土八路都比不了。有人提议顺着飞行路线往回走,兴许能狗屎运当头捡回几枝枪,但马上遭到于帅的白眼。这一趟空中大逃亡,少说好一百公里,散落林海的武器基本等同于掉入大漠的细沙。
可自始至终,林玄的眼神都没变过,似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冷冷的命令清点药品和给养。由于张知行的冒死保护,整箱药品倒是未损分毫。但米光手头的口粮只剩下三天的量。
“唉,三天之后就只能吃蛇和蜘蛛了,你们莫怕,别看那个八脚东西恶心的很,去掉毒腺毒牙就可以吃。”作为侦察兵,嵋猴子常在荒山野岭断粮,为了活下去,什么样的毒虫勐兽没尝过。
李虎巍曾是一名资深猎人,野外潜伏也是常事了,各种野味尝的挺全,蛇吃了不下百条,唯独没吃过蜘蛛,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泛起一股好奇。
“别说了!”众人这才注意到林玄脸上的变化,听到要吃那种脚上长毛黑乎乎的怪物,她美丽的脸颊第一次变得扭曲难看。
“电台怎么样,能收到信号吗?”她强压下胃里的不适感,整理完表情之后又将脸转向于帅。
“坏了”,于帅指了指黑洞洞的机舱沮丧道,“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林玄又望向侦察老兵梅大桩。嵋猴子摇了摇头,表示他只知道如何活下去,却不知该把大家带向何方。
于帅叫来赵殊阳,两人重新展开地图略略回忆了一番。原先的飞行路线是由北向南,在到预定空降点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地方遭遇敌机。他只记得日机将来路和去路都封死了,下午时分,他们是背阳而飞,应该是航向了缅东地区。
“嗯,基本可以判定是在缅甸东部山区某个位置。”赵殊阳同意他的结论。
然而,这个重大发现对困于林中的十七个中国人毫无意义。
“林长官,接下来咋办,发个话吧。”丁三爷问道。
林玄伸手指向北处一座被植被覆盖的高地:“大方向往北,全队兵分四组,在高地附近搜索,日落后在峰顶集合。”
众人顺着林玄指着的方向远眺,那座孤峰其实并不算高,两百多米左右,称之为“峰”算是抬举了,最多算个小高地。这片高地只有一面缓坡,其他几面都是陡崖,像是人工开凿出的一般。
“人员咋分?”
“我带一队,丁上尉二队,梅中士三队,于帅你带四队,多出来的那位……”林玄看了看毫无战斗能力的张知行,“跟着我这组走。”
于帅一听马上抗议:“林长官,您不需要一名靠谱的副官吗?”
林玄没有理会他,对着嵋猴子那组另三个人说道:“在场所有人,除我之外军衔暂时作废,以本长官指定指挥官命令是从!”
“她这是看得起你,走呗。小心周围,别被鬼子冷枪咬了屁股。”歪博被分在了于帅一组,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自己的新长官。
“哼,你们这些步兵,眼睛只见得到巴掌大的地方,知道蓝天有多广阔吗?我若是战死,一定得死在天上,死在战斗机座舱里。”有了这次飞行硬着陆的经验,于帅有意无意的将自己定义成了空军,说话腔调也高人一等。
行动之前,林玄特意叮嘱,各组一旦遇敌不要纠缠,应提前撤往集结点。
四组人以坠机为.asxs.,朝着北方散开搜索前进。他们行囊里背的大多是药品,还有少部分口粮。此时,坠机点周围已是最危险的地方,据林玄判断,日军搜索队一小时之后就会出现在附近。
李虎巍用枪刺打头阵,为搜索小组开出一条小径,南亚的雨季将至,闷热潮湿让他这个云南汉子都难以适应。身后的林玄也是浑身湿透,军衣衬衫变得半透明,文胸隐隐显了出来。但她早顾不上这些细节,将手枪小心插在皮带内,然后用外衣掩藏好。
紧跟着林玄的是徐白,他一个北方汉子更加难以适应南亚气候,尤其是挥之不去的蚊蚋叮咬。徐白身后是吭哧粗气的张知行,他一脚深一脚浅,和前面三个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殿后的是个广东兵,叫阿尖,人如其名长得尖嘴猴腮,喜欢别人叫他“尖仔”。尖仔怕队友听不明白,呜哇呜哇的用粤式国语大声嚷嚷,说医生快走不动了,让队伍先歇一歇。
李虎巍也停了下来,悄声道:“林长官,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林玄擦了擦汗湿的额头,示意他说下去。
“从我们离开坠机点开始,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这家伙很贼。”
李虎巍的话让徐白忧心忡忡,紧张的问是不是日军前锋已经杀到了?
“说不准,也许是日军,也许只是一头野猪或者熊瞎子。但那东西一直跟着我们。”
尖仔不满道:“你不等于白讲嘛,这种鬼地方,钻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啦。”
徐白拍了一下尖仔脑袋:“就你小子声儿最大,早晚得暴露!”
林玄环顾了一圈,突然惊道:“张医生呢?他去哪儿了?”
李虎巍这才注意到,没几句话的功夫,张知行蹲着的位置已经空了。
所有人并不清楚,张知行背后的行囊里除了抗生素,还带着特殊的针剂,那东西十分珍贵,叫注射用胰岛素。
早在东京帝国医科大学进修时,他就发现自己患有严重的糖尿病,需要每天定时注射胰岛素。好在他家境殷实,自己又是从医的,搞来这种东西并不困难。在被宣布派往缅甸之时,他考虑过坦白病情中途退出,但那无疑会提前终结他的军旅生涯。
所以,每次注射,张知行会小心翼翼避开同袍,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他窝进树丛取出针剂时,一侧太阳穴突然顶上了硬物,接着是一句细不可闻的威胁。对方使用日语,他当然听得懂。真是背运,刚踏上战场还没见着敌人就不幸成了战俘。
眼前的日兵装束很古怪,周身绑满了枝叶伪装,与周围植被浑然一体。伪装背后的那张脸棱角分明,留着短络腮胡,眼神坚定却并不凶恶,嘴角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
“别开枪,我懂日语……会照你说的做。”张知行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不畏生死的英雄形象,但面对死亡威胁,他声音仍然在颤抖。
这个中国人居然操着如此流利的日语,还带着东京口音,让持枪日军很意外的“噢”了一声。
“我必须注射胰岛素……”他朝身后挥了挥手里的针剂。
持枪的日本兵竟然同意了,他看出被俘的中**人只是个穿军装的医生。
背后顶着枪管,张知行跌跌撞撞地不知走了多久,他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坠机点。大约50多名日军搜索队员已将飞机残骸包围起来,这群家伙脸上充满了沮丧与愤满,除了一部损毁的电台,他们一无所获。
“南部君,这是**俘虏吗?”
“不愧是‘兵神’,已经有所斩获了啊。”
日兵们呼得围了上来,野蛮地抢下张知行的背包,发现了一堆印着英文的药品。其中一个麻脸的士兵打算用枪托教训一下张知行,但立即被一身伪装的南部阻止了。
“混蛋,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军人!”南部狠狠扇了那士兵两个耳光。
张知行发现,这名叫南部的军人肩上没有任何军衔,而被打的士兵绝不是个新兵蛋子,至少也是个曹长(上士)了。
这个奇怪的家伙究竟什么来历,只是因为自己懂日语,就能够享受优待?日军虐待战俘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张知行略略观察了这伙日军的装备。虽是单独出动的小规模部队,但他们的装束与武备与在南亚地区作战的日军并无太多不同。士兵统一佩戴九零式钢盔,这种定型于1938年的战斗盔帽由17个金属零部件组成,正面铭有日本陆军五星盔徽,两侧上方分别钻出两个通风孔,由铬钼钢板经过冲压而成,边缘粗糙缺少打磨,下巴带由三个通过铁或黄铜铆钉固定的钢桥挂在盔上。他在日本读书时曾出于好奇试戴过这款钢盔的早期型号,感觉极度不舒适,尤其在这缅甸热带地区作战,士兵糟糕的体感可想而知。
日军搜索队员手中的并非三八大盖,而是一种带有狭长奇怪弹夹的冲锋枪。张知行军事素养十分有限,印象里只知道日本兵用的是三八式步枪,但有别于张知行对日军的一贯认知,这支搜索队配发了百式冲锋枪,其轻武器自动化程度不是一般的高。这种百式冲锋枪定型于1940年,彷制于德军着名的“白格门”MP18系列冲锋枪,射速达够到每分钟700-800发,一次装填30发南部式手枪子弹,威力有限,性能拙劣。
南部与张知行并肩坐下,态度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那般亲切。互通姓名之后,南部开始与他拉家常:“在日本居住过很长时间吧。”
张知行头脑纷乱,他瞥见了南部腰间的匕首,刀柄已经磨光发亮,必定是长期反复练习留下的痕迹。从他手中逃脱的可能性近乎于零。
“在东京帝国医科大学进修过五年。”他如实而答。
南部突然咧嘴笑了,热情地一拍他肩膀:“啊,是那所知名大学么?我就是东京人,学校附近的近江酒屋很有名呢。”
南部提到的近江酒屋,张知行只去过一次,是在行将毕业的那年。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酒屋二楼那扇永远破损的窗户。据说,是当年某位天皇重臣遇刺时杀手逃亡留下的,作为纪念一直没有修补,反而成了一处景点。
“听说,那两个杀手的后代流亡海外,至今没人能找到他们。”南部悠悠的提起这些往事,让张知行一时无言。
“张君,我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南部颇为不屑地指了指周围的日军同伙,“你虽生在**,心却和我一样,流连于东京美好的夜色,还有酒屋的风情。若不是该死的战争,你我此时应该在酒屋对坐,雅啜小饮,欣赏歌舞伎的表演。”
张知行突然感觉胃里难受,翻江倒海,刚才大家集体呕吐时他没赶上,此时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了。
“你知道,战俘的存活率是极低的,而你又……”他用脚尖踢了踢已经空了的胰岛素注射瓶,“以帝国医大毕业的身份,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放心,不会让你动手杀人,只是换个更好的地方继续当医生罢了。”
张知行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南部的这份“好意”。
“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告诉我……”南部将脸凑近,温柔中藏着狠意,“你们此行的企图是什么。”
“救人。”对这一点,张知行觉得没必要隐瞒。
“救谁?”南部笑意不改。
张知行抬头望了望四下密林,说道:“被困在缅甸的中**人。”
日本兵们立即笑的前仰后合,刚挨了耳光的曹长好容易才止住笑:“就凭你么?书呆子?”
只有南部没有失态,波澜不惊地继续发问:“那么,请告诉我,你同伴的人数,还有你们的武器配备。”
张知行心头像是爬行着一只蜘蛛,酥痒且危险。他怕死,却不能不顾袍泽的生死。
“一共六十人左右……我是军医,不太懂军械。不过,有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背着能打坦克的东西。”他一边装湖涂,一边故作夸张。
C-47运输机理论上能塞进百十人,但深入敌后的部队总得携带给养,六十人算是规模不小了,再往大了说就很难唬住对方。总之,说得比眼前这伙日军强大就行了。
“博斯步枪吗?”那位曹长遂即问道。
“嗯。”张知行随口应了一声。
“这说不通,为什么你所在的小组只有一名军人配备步枪?”南部满腹猜疑,他一路尾随林玄小组,看得真切。如果这股**军小队配备有反装甲武器,那么单兵武备水平何至于只有一支英七七?
张知行的胆子大了起来,解释说,他所在的小组以后勤人员为主,战斗人员去往了别的方向。
这个解释暂时获得了南部的认可,在他看来,**军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战斗人员在绝境中弃后勤人员于不顾,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
“很好,张君,这是你返回东京的第一步。等战斗一结束,我立即安顿你的生活起居。”南部又微笑着拍了拍张知行脆弱的肩膀,而后命令手下向不远处的山头开进。
那正是林玄预定的集结地点。南部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一支深入敌后又陷入困境的孤军不可能有别的集结地点可供选择。张知行暗自心焦,心中默默祈祷林玄他们能逃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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