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超级大脑
于帅的失常反应,似乎早在平塚樱子意料之中。她不声不响地解下手腕上的金表,轻轻搁在桌上,然后按下表盘背面的揿钮。
冯绍唐一眼就识出此物,那是窃听器干扰装置,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声音波段,使房间内可能存在的窃听器失灵。军统之中,除了他这样的老特工,很多嫩茬都没摸过,更别说实战中使用了。
樱子夫人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相片来,摆在于帅眼前。
“上飞机前,张知行拍的那张……那台相机,是你们找到了。”距离拍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于帅却感觉自己与这相片已相隔好几个百年。眼镜兵们统一笑得爽朗,兵痞们则神态各异,按下快门时,老唐和小辛两个美国老已让那架C-47的螺旋桨转得飞快。
樱子夫人将指尖移到队列最正中丁三爷的脸上,直入主题道:“这个人,我们知道他的姓名叫丁一,军阶上尉。但你刚才的反应告诉我,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看来,宁公子已将他那些陈年旧事说予你听了。”
“巧樱……巧樱……”于帅的思绪回到缅东丛林宿营那晚,感慨这世界之狭小。讽刺的是,丁三爷只当巧樱是被卖进日本人的魔窟,必定想不到小歌女已是‘芒市一号’的大左夫人。
冯绍唐对丁三爷旧事一无知晓,听得满头雾水。正不知该如何办时,樱子夫人却在呼唤他:“收了这些吧。”
生日面摔得汤汁四溢、狼籍遍地,冯绍唐跪着收拾,有意将动作放慢。投毒有的是时机,不妨先听听樱子夫人的故事。
樱子立在“德茆”身后,缓缓讲述起她的往昔:“商巧樱,那是我嫁给大左之前的中国名字。”
于帅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么说来,老丁那些故事真有其事?”
巧樱点了点头,精致秀美的五官凝固在脸上。冯绍唐将稀烂的面条捞进瓷碗碎片,心里却在滴咕,眼前这对男女的表情实在太过古怪了,樱子夫人嫁予日本人之前自然有中国名字,日本的婚姻法律规定男女婚后要姓氏一致。不过,商巧樱这个名字究竟是什么玄机?还有那个她提到过的“宁公子”又是何方神圣?宁公子与丁一上尉又有什么瓜葛?
连串问题困扰着冯绍唐,他不好发问,只能默默听下去。
“就在被你们抓到此地之前,你的宁公子,也就是丁三爷,与我可算是生死之交的袍泽弟兄了。”
冯绍唐在心中记下,宁公子就是丁一,丁一就是宁公子,那多半是他入伍**之前的身份。这么说来,丁上尉也是日本人的内应?那杜长官甚不是危在旦夕?他边收拾边琢磨。
于帅不得不重新打量审视一番商巧樱,确如三爷所夸赞的,如瓷娃娃般讨喜可人,皮肤玲珑剔透,即便比之当年老成了些,芳华也不减分毫。只是,印在瓷瓶上的青花已改作樱花。
“宁公子他,还是念着你的。”于帅告诉她,那条织绵裙带,已成了丁三爷战场上搏命依赖的护身符。
巧樱脸上涌起一番喜色,遂即又暗澹下来,背过身子问宁公子近况可好。于帅露出被俘之后第一道笑容:“你也瞧见了,这家伙现在留起了八字胡,官封**上尉,整天背着冲锋枪杀在队伍前头。对了,他之所以改名换姓,是为了和汉奸家庭一刀两断。三十好几的汉子不尝女色,那是在心里留着一处位置给你呢。”
这么看来,丁一上尉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冯绍唐暗自猜想。
“那一日,宁老爷遣人接我到府上,礼数周全,让我满心欢喜了一番,哪怕是作妾,只要与宁公子厮守共榻,也是不枉此生了……”巧樱仍是背着身子,语气中听不出喜与忧,像是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当时宁老爷满脸堆笑,从宁公子房中走出的却是平塚秀行,当年他年纪轻轻已官拜少左。”
这些事情当时是瞒着宁公子做的,于帅也自然不可能从丁三爷那里听到这些。
“我心中虽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可一介风尘女子,与器物无异,宁老爷买了我,生杀予夺都只凭他一句话而已。平塚将我强行接回住处,没几日便依日本风俗结了婚,连他的高堂我都未曾见过。”
看来,巧樱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妻子的基本权利少得可怜,婆家门槛也不得踏入。
“成婚当年,他便携我一同去了德国……我二人以夫妻之名生活至今,实话说罢,这些年来他从未沾过我的身子……”
强娶娇妻却令其空守活寡,这个叫平塚的老鬼子意图何在?于帅及冯绍唐同时在心里发出这般感叹。
巧樱将私密之事说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于帅虽是心中不解,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平塚秀行之所以钟意于我,实则是为了他的个人大计……”当巧樱说出之后的故事时,不但于帅极为震惊,连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冯也季动不安了。
宁公子只是恋上了她的才貌与性情,两人相处月余,每逢相见必是你农我农,风花雪月,耳鬓厮磨,百般甜蜜,但凭心而论,宁公子并不十分了解她。
恋爱中的男女都是莽撞冒失的荷尔蒙宣泄者,理性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而早于宁公子半年前,当时还是驻北平领事馆少左武官的平塚秀行便私下相中了商巧樱。
“他有断袖之癖。”巧樱直截了当说穿了名义丈夫的底。
如果贪恋男子之色,平塚经常出入的应该是戏班子,那些出演旦角的年轻男子,哪一个不是肌肤细腻胜雪,说话又柔肠百转。平塚之所以踏入潇湘楼那种风月场所,只是为了接近贪酒好色的官员。但商巧樱的歌喉琴艺却抓牢了他的注意力,有一次,平塚将一张日本曲谱交予她,这女子立即用琵琶弹得分毫不差,还将平塚自编的歌词演绎的恰到好处。这曲谱在日本也少有人识。平塚当场取回了曲谱,半月之后再度到访,却忘了将那谱子带在身上,想不到巧樱竟原封原样弹唱出来。
为了试验这女子是否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平塚将一册过了时的密码字典让她背诵,居然一字不差。更让他这个通讯密码专家羡慕佩服的是,巧樱还有与生俱来的本事,懂得从无序词海中寻找特有规律,透过规律把有价值的信息重新汇编演绎。
平塚顿时如获至宝,发誓要将这个特殊大脑留在身边。被逼迫在德国受训三年,巧樱无时不刻思念着宁公子,只是万里迢遥,她一个弱女子只能臣服于平塚强加的命运。
她机械式的学习各种加密电码破译,配合着平塚把自己变为一台冰冷的解码机器。这世上存在过的大部分编码规律她都记在脑海,运算天赋给了她可怕的解码能力。
“开战以来,你们的密电在我眼里就与明文无异了”,巧樱说这话时,没有一丝得意或是喜悦,“可我破解不了你编的密码,完全不解其意。”
冯绍唐听得背后冷汗淋漓,如此看来,樱子夫人是远比于帅更高优先级的刺杀目标,这颗可怕的超级大脑,一人的工作效率就超过大半个军统了。
于帅惊诧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眼前站着的是个渺小苦命的女子,也是一头军情领域的庞然怪物。至于自己编写的密码为何难解,于帅猜想,可能是在编码中掺入了一些古老的苏格兰盖尔语,一些极为关键的词,需要转为盖尔语,再译成中文,以前从未有人这么干过。看来自己在英国学到的东西还是派上了用场,巧樱的大脑纵然异于常人,但对于已知领域之外的内容仍是一片茫然。
于帅当然不好说破,只是澹澹笑着说,也许是自己没法和宁公子一样,与她心有灵犀。
“假如……还有机会与宁公子重逢,你愿意与他远走高飞,好好去过下半辈子吗?”于帅问出了他最想问的。
巧樱颓然一叹,秀眉如晒蔫的杨柳低垂下来:“可惜我和他都回不去了,那时的我如沧海中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任人摆布。光阴似箭,逝去的那些过往,是指间泻落的沙,再难找回了。”
“但你也不能当汉奸为敌所用呀!纵然嫁于豺虎,不能独善其身,却也该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于帅一谈到民族大义,立即心潮澎湃起来。
受到指谪之后,巧樱情绪一下激动起来:“汉奸?……我生在垃圾窝子里,自小被卖到青楼。卑微时,是个洗衣小女;风光时,也不过是卖唱歌女。中国……何时留意过我这个弱女子。官老爷们,读过圣贤书的学问人们,将我卖给日本人守活寡……商巧樱只是要活下去罢了,男人们嗜血求胜,为什么要无端责怪一件不能自主命运的工具?”
于帅无言以对,换位思考的话,他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
巧樱身世多舛,述说凄美,但冯绍唐从中分析出了两件要紧事。第一,这女子留着威胁太大,这么些年来**总被日军在战场上先行一步,无论怎样更换密码都无济于事,原来日军驯养了这么一颗恐怖的大脑;第二,于少尉到目前为止看来并未叛国投敌,日本人仍在千方百计拉拢他下水。
故事讲完,“德茆”也将地板收拾清爽,老老实实退出了羁押于帅的房间。回到厨房,他想了几条弄死樱子夫人的法子,大左夫人从不吃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她自己便是烹煮料理的高手。如此一来,菜里投毒的法子是行不通了,冯绍唐猜想她应该不懂得格斗术之类的防身技,实在不行只好来硬的了。以自己老残之身换日军的破译专家性命,这笔买卖必须去做。
将真正的德茆大卸八块之后,他的贴身匕首便一同扔进了瑞丽江。冯绍唐只好磨起了菜刀,让它又快又利,动手之前再把毒药抹于刃口。双重保险齐下,他料定樱子夫人在劫难逃。这女子身世可怜,犯错的根子在于宁老爷,但为了家国大义,冯绍唐决定终结她凄苦的一生。
刀磨了一半,他忽然意识到厨房门口不知何时起立着一人。抬起眼皮,几乎吓得菜刀脱手而飞,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樱子夫人!
平塚樱子不带敌意,反而含着笑,那是意味深长的笑。
“樱子夫人,这里烟火气太重,容易伤着嗓子,还是请离开吧。”他深躬着腰,像是腰疾加重。
樱子轻轻合上厨房门,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像当头一棒:“不用再装了,我几眼便看出你并非德茆!”
冯绍唐面目被拆穿,心中却没乱,平塚樱子一没带武器,二没带随从,为了掩人耳目还将门关上了,必定是有隐情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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