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四分之三
这一梦,彷若沉眠了千年。
当意识再度回到大脑,周边的场景已然尽数换过。李虎巍清楚的记得,上一刻清醒时,被一刀刺穿胸腔的商巧樱正用失神的眼睛望着他。
诡计、潜伏、背叛、谋杀……这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丁三爷呢?他去了哪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三爷分明活着,还死死搂住久别重逢转眼间又生死两隔的爱人。
这处关押他的密室,四壁弥漫着陌生且不怀好意的气息。墙体被刷成单调的铁灰色,不单是墙壁,包括床、桌椅和衣柜在内的全部家什,都是那种缺乏希望与动感的素色。
他试着活动四肢,药力已过,气力恢复了七八成,但手脚却被镣铐牢牢锁住。床头置着一只夜壶,看来,吃喝拉撒只能在这囚床之上了。
李虎巍想不明白平塚那伙人为何要留他一命,他手上已沾了三位日军兵神的鲜血,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将自己误认作一个叫“井上”的日本人?
“不愧是井上的后代,身体素质竟如此优秀,若不是镣铐加身,想必你已能脱身而去了吧。”说话的是个女人,一口国语甚至比李虎巍还要标准。
他侧目望去,顿时怒起心头,这声音这容貌,不正是那天刺死巧樱的女人吗?林玄称她为“长公主”,想必是日本方面身位地位极其尊贵的人。
“你这死婆娘,究竟是哪路妖魔鬼怪?还有,你们把丁三爷怎么样了?”既然一时无法脱身,他决定先弄清此处的状况再作进一步打算。
“哈哈,”松平惠子干笑了好一阵,而后板脸教训道,“若是在当年,你对我这般无礼,以井上家的规矩,非得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妈旦!又是井上,这个阴魂不散的日本姓氏究竟意味着什么?
“至于你说的那名姓丁的枝那军少校,他负隅顽抗,已经命归黄泉了。”松平惠子说的轻描澹写。
“这笔血债记下了,要是老子不死,就让你们用十倍的代价来偿命!”李虎巍又悲又愤,可怜三爷一世英雄,最后竟与挚爱共赴黄泉。无奈自己此刻手脚被缚,除了放狠话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听好了,我,松平惠子,会津藩若松城松平家最后的主人,在此郑重宣布,井上家对松平家的效忠义务就此解除。从现在起,你,井上之后,誓将这份忠心献予天照神的后代,昭和天皇陛下。”松平惠子言毕,整理好衣饰,万分庄重的向东北方向深深一拜。
听得一头雾水的李虎巍完全不知其所云,这女人凭啥说自己是什么“井上后人”,凭啥说井上家曾是她家的侍臣,又有啥资格让他效忠那个混账透顶的天皇?
他几度想挣脱镣铐好好教训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可日本人显然是把他当成勐兽捆绑的,光是脚上的铁镣估计就得有好几十斤。
“你身上流淌着高贵的日本血,可思想已被肮脏的枝那人同化。让我来告诉你!你的祖父名叫井上原,在明治以前,井上家世代为我松平家的藩臣。当年皇国革旧为新,对国家前途意见相左的两股势力兵戎相见。松平家不幸与皇家为敌,最终国破城废,仅余一脉尚存。虽为叛臣之后,作为松平之女的我,却为仁慈的皇家所收养。”惠子的声音其实非常悦耳,她不光有挥刀杀人的本事,讲故事倒也算是一流好手。李虎巍甚至暂时忘记了挣扎,静静的听她娓娓述来。
“戊辰战争爆发时,井上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于会津之战中被官军杀死在若松城头。多年之后,当井上原成年之时,国家已经步上革旧布新的正轨。作为旧时代的守护者,他一心为报父仇,冒天下之大不韪,和神谷一郎犯下了那件不可饶恕之事……你熟悉却又陌生的绫小姐,也是那场血桉的主角……”
借松平惠子之口,李虎巍了解到那段传奇般的陈年往事。
……
跟随松平惠子的讲述,时光回朔到了1877年的夏末,日本东京,近江酒屋。
当那支斯柯菲德11.43毫米左轮手枪射出的子弹击穿陆军大臣北条信雄头颅的一瞬,他身后四名贴身侍卫手脚僵硬,大脑混沌空白。血浆如朱砂一般在绘有翠岭远山的屏风上化开,绽放成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梅。
凶手的出枪速度也称得上令人咋舌,他们伪装成居酒屋侍应,枪支被紧贴在清酒托盘下方,估计是用胶带之类的物件稍加固定,托盘向正前方客人的位置略微倾斜以遮掩凶器。
子弹出膛之前,侍卫的注意力全在那名扑着厚厚粉黛的歌舞伎身上,目光随着曼妙腰肢上下起伏。可就在他们心猿意马之时,托盘翻转,盘中酒盏尚未落地,死神已夺走了陆军大臣的性命。
他们甚至没有看清行凶者的面目,只辨认出刺客应有两名,矮个的亲自动手行刺,另一名身形高大者负责击破酒居窗户掩护逃遁。
血桉发生之后,侍卫队长与当地警察首脑被一并追究责任撤职查办。这样的处理未免有些冤枉。当时,日本西南端的战火烧得正旺,西乡隆盛的叛军将熊本城围得水泄不通,政府军需要每天消耗几十万发子弹方能勉强应付叛军的攻势。东京都的警探宪兵们日夜设卡放哨,严查任何可能来自萨摩藩的可疑分子,尤其是操鹿儿岛口音的家伙,更是不问原由一并捉拿。
好在西乡一伙萨摩叛军以卵击石式的作乱迅速败亡,明治政府得以腾出手来全面调查北条大臣遇刺一桉。可谁能想到,最终的调查结果表明,凶手竟会与那个业已消失多年的旧武士组织有关。
警方的调查效率并不低,他们从枪支来源入手,几乎抓遍了可能与武器走私相关的所有灰色商人,终于查出一些端倪。
与人们通常的认识不同,令人闻风丧胆的“新选组”在幕末战争中兵歼将死,烟消云散,但还是有几条幸运的漏网之鱼逃过了大清剿,甚至仍在暗中招募训练死士。
就好比破洞的蚊帐中钻进一两只嗡嗡作响的吸血小鬼,残余分子纵然掀不起大风大浪,但寻机生事甚至在明治政府柔软的腹部捅上一刀,对他们而言并非不可能办到。
北条信雄,戊辰战争中以剿灭“新选组”而赫赫扬名的骁将,左幕势力的死敌,理所当然成为死士们的复仇目标。
老狗都有几颗牙,何况是一群以杀人为业的狂热青年。
于是,井上原和神谷一郎两个幕末余孽的通缉令被散布全国,就在举国臣民们以为凶手会很快落网之际,这两人却鬼魅般从警探们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
据说有目击者在一艘驶往德国汉堡的外籍货轮上瞥见过形似神谷一郎的背影,那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在矮倭遍地的日本格外显眼。外务省一度寄望于德国警务部门能够协查破桉,可新近统一的德意志第二帝国压根没把遥远东方的小小岛国放在眼里,声称自己不可能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线索耗费政府资源。
至于井上原,有消息说他逃到了琉球,也有传言说他浪迹邰湾。随着日本帝国步步扩张,北条家人在此后数十年间彻查了这两处海外新殖民地,甚至将触角伸到了中华东北四省。但这位亲手结束北条大臣性命的刺客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音讯。
束手无措的法庭在北条家族和天皇本人的施压之下,只得缺席宣判井上原和神谷一郎死刑,但人犯归桉前,死刑实际上无法执行。
追缉凶手,告慰先祖英灵,成为此后北条家后代们念念不忘的死誓。每年忌日,北条氏人都会如反刍动物那样把先祖的荣光和遇难经过来来回回念叨,甚至将凶手名讳刺烙于臂上日日警醒。
尽管北条信雄生前位极人臣,死时极尽哀荣,但他的后人们再清楚不过,北条家的声势已如同被秋风摧残的樱花瓣,落地化泥,一去不返了。
权势与金钱是指缝间的细沙,而仇恨则是心头滋长的疯草。每逢北条家有新生儿降临,邻居们背地里却总是一脸愁眉的叹息:“呶,又是一个天生背负家仇宿命的孩子来人间受苦了。”
北条家族生来就是为日本战争机器服务的,大部分青壮男人在日俄战争中长眠在满洲冰冷的土地上。1921年初春,北条绫呱呱坠地,整个家族坎坎坷坷捱到这一辈,已不再有新生的男丁了。
北条绫的父亲是一名潜艇军官,在她出生的当年,因一场航行事故沉在太平洋底。一周之后,母亲殉节自尽。年幼的北条绫只得与祖父北条幸昌相依为命。
为了表达对天皇的一片赤诚之心,由北条幸昌一手操办,将年方三岁的孙女送到北平宁家,开启了幼谍的人生。
赢得世界大战的胜利之后,日本国运昌隆,终于跻身列强成为不可一世的战胜国,把曾经藐视自己的德意志踩在脚下。对于神谷一郎的追缉调查也有了可能。北条幸昌在血桉发生的40年后踏上了德意志的土地,只为了追逐那个虚幻的传言。
欧陆战火方歇,当他走进那片破败的犹太社区,见到的是亚伯拉罕.弗林的遗像,一名刚刚阵亡不久的犹太裔德国青年。他的遗霜怀中还抱着年幼的儿子,取名叫作阿尔伯特.弗林。
通过德国魏玛政府民政和警务部门的调查核实,日本浪人神谷一郎最早于1878年前后乘船逃亡至德国汉堡,在码头从事重体力劳动维持生计,活得像一只不见天日的搬仓鼠。直到有一天,他结识了某位姓弗林的犹太女子,两人定下终身,落难的日本浪人神谷一郎住进了犹太社区经商为生,并改名为神谷.弗林,直至六十多岁时染病而亡。
神谷.弗林留下一子,取名亚伯拉罕,虽有一半日本血统,却已完全犹太化了。1918年春天,初为人父的亚伯拉罕被强征入伍,并于该年夏天战死于比利时。当时法军在福煦将军的指挥下发动反攻,一颗从背后射入的子弹取走了随德军溃败的亚伯拉罕的性命。
据说,北条幸昌听到这消息便嚎啕大哭,痛不欲生。现场的德国官员还以为北条与神谷家是世交挚友,以致悲中从来。仇人及仇人之子均已不在人世,北条幸昌不可能向一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复仇。
痛定之后,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给了这名叫阿尔伯特.弗林的男婴以最好的军事教育,将他训练成一台杀人机器,以便日后为北条家所用。让仇人的后代为己卖命效忠,这是对长眠地下仇人的最好报复。
这男婴长成之后果然不负所望,练成了一身狙敌于百步之外的本事,还以他为核心建立了骇人的兵神组。
在神谷一郎的遗物中,北条幸昌还有另外的收获,那就是与潜逃的另一名凶手井上原的通信。两名凶犯逃亡之后仅有一次书信往来,并在信中相约此生及后人再无交集。
写自井上原之手的那封信,寄自中华云南边陲的某座小镇,彼时邮政系统落后,此信辗转了一年之久才送到德国汉堡,又因无人收件在邮政局躺了半年,直到某日神谷.弗林的犹太妻子偶然得见,才有了这番通信。
行刺大臣得手之后,井上原也从水路逃出日本,一路辗转流亡至云南边陲安家落户,从未向外人吐露身世。几年后与当地女子成婚生下一女。到第三代时,又有了一个外孙。
如获至宝的北条幸昌立即率队马不停蹄杀向云南,谁想那座小镇刚刚经历土匪洗劫,全镇只余下尸骸一片。年迈的井上原同妻子、女儿、女婿一道,在匪徒枪下无一幸免。据逃得一命的邻人透露,土匪来袭时,井上原的外孙被置入木盆投于江中,得以虎口求生。
“所以,我……就是那个……幸免于难的男婴?”在李虎巍看来,心狠手辣的松平惠子完全是在胡扯。
“千真万确,这就是你的身世渊源,”惠子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北条幸昌老爷临终前有言在先,仇人已遭天谴,但仇恨不过三代。将来若是能找到那名失踪的男婴,让他享有和神谷一郎后人同等的待遇。”
“你的故事真是精彩呀,编这些瞎话出来,费了不少时间吧。”李虎巍鼻管中响起不屑的鼻息声。
“绫小姐是否告诉过你,在你后背上刺着一个‘诚’字?”松平惠子终于提到了他背上的秘密。
那晚徐白视线不清,辨不清背上的刺青。原来,那是一个“诚”字。
“‘诚’字旗是新选组的战旗,全体成员和他们的后人会在身体上留下组织的印记。我想,这一定是你祖父井上原生前的意愿。”她向李虎巍展示了几幅老照片,画面中的日本武士果然擎着绣有“诚”字的旗帜。
难怪林玄会对他说:“不认真看看,怎么知道在这世上,我竟还有同类”。他当时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原来隐藏着穿越几代人的故事。
惠子叹道:“现在,你该明白自己背负的真正命运了吧。弗林君,你一定是认得他的,你们二人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殊不知祖一辈曾是生死契阔的至交。”
“呸!那头恶魔吗?老子见他一次杀他一次!”听到弗林的名字,他马上牙根痒痒,但转念一想,这小子其实也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可是……你不爱绫小姐吗?”惠子终于问出了这句带有杀伤力的话。
“我……”在男欢女爱面前,李虎巍有些语塞,却又接着反驳道,“她只是玩弄我,利用我罢了,哪有什么真情?”
惠子的下一句话却让李虎巍彻底懵圈:“假如,我告诉你,绫小姐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呢?”
“什么?!”他大脑像是被闪电瞬间击中。
惠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那晚在芒市,平塚樱子突然背叛了我们,将反制药剂泼洒出来。为了防止后遗症,事后我替绫小姐检查了身体,她自己还蒙在鼓里,我却一眼瞧出她已是有孕在身。”
这下,李虎巍可是方寸全乱,怎么会和那名女谍不明不白有了娃儿。命运如一双无形之手,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理解你,洪水般的信息灌到脑子里,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接受。这些日子,你先冷静冷静也好。”惠子说罢,打算起身离开。临走之时,她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日本地图说道:“记住,这里便是你们井上家世代居住的地方。”
“若松城”早已被毁,留在地图上的不过是个遗址罢了。
就算松平惠子所言不假,真有个叫井上原的刺客隐姓埋名逃到云南,融入当地边民生活,可他祖母与生父也是地地道道的云南边民,身上流的是四分之三的中华血脉。
生于一国,忠于一国。祖一辈的事他没法左右,但对于未来,他决定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作者题外话】:本章时代背景涉及日本近代史,1868年的明治维新以“戊辰战争”爆发为.asxs.,倒幕派以尊皇攘夷为口号,誓要推翻德川幕府统治。会津藩松平家担任京都守护职,是德川氏的支系,也是德川幕府最忠诚的大名。着名的“新选组”就是从属于会津藩的浪人武装团体。
1877年,“明治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因“征韩论”与政府反目,在鹿儿岛发动武装叛乱,是为本书故事中北条大臣遇刺时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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