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无家可归
海底巨兽尹400潜艇,在大洋乱流中默默航行了月余,终于缓缓开进日本吴港。
吴港位于广岛县,这是一座充满近代化工业风格的城市,优良的军港内曾经停泊过济济如云的战舰,还有如群鸟一般频繁起降的海航战机,以及意气风发的海军大将。
三笠、楱名、金刚、长门……日本海军史上一系列名舰都曾停泊于此。
联合舰队官兵的摇篮——江田岛海军兵学校也设在吴市。但在1944年的早春,山本大将早已在太平洋中化作尘埃,吴港也已显出衰亡破败之相,焦黑变形的受创战舰来不及修理,海军兵学校人才凋零,初出茅庐的孩子经过几周的速成训练之后就被派上各式破旧战舰,向强大的美国海军做近乎自杀的攻击。
“听说过大西中将吗?”
“当然,怎么了?”
“这家伙一直在鼓吹什么神风作战,让飞行员们驾机载弹撞击敌人。”
“嗯……他一直是个很大胆的军人,这似乎是个可行的战术呢。”
“天呐,你竟然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潜艇舷侧与破败的军港相接,艇内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艇员们解除戒备之后,大伙小心翼翼对战争的近况和前景议论纷纷。
舱盖开启,咸腥的新鲜空气灌进闷罐艇舱,带给潜艇兵久违的舒适感。
北条绫想起生父,深埋于洋底的卑微的潜艇二副。曾经声震日本四岛的北条家,只剩下她一个孤女,还有腹中安危未知的孩儿。
空中飘浮着纺锤形的防空气球,远处高射炮阵地上,一群年轻的炮兵正在加紧操练。
随着太平洋岛链上的珍珠一颗颗被剥离,美军轰炸机的作战半径边缘正慢慢向日本本土逼近,以往被视为大后方的吴港也渐渐变得不再安全。
辞别了苦瓜脸的艇长,弗林搀着伤未痊愈的绫登上前往东京的列车,荻野与藤田则各自返回家乡,在短暂的探亲之旅结束后,他们也将重新返回缅甸战场。
北条绫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隆起的腹部越来越明显,那个不幸又不屈的小生命正在茁壮成长。这一路上,她全赖弗林悉心照料,每一步都离不开他的相扶相携。
她觉得自己的情感生活荒诞不经,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给予她无尽的伤害,在毕生追求的任务即将大功告成的一刹那,将自己推向绝望的冰窖。
弗林的爱则是卑微、无私且不求回报的,哪怕女主人的腹中怀有他人骨肉,他依旧嘘寒问暖,不离不弃。
他在幼年时,就已向北条家小主人的照片五体投地,存在的意义便是成为她人生路上的垫脚石。
从吴港到东京的路途上,她手捧孕肚,回顾了与孩子父亲之间不明不白的爱情。
乱世中的两朵孤陌之花,偶然开在了一片坟塚。两个缺爱的孩童,只能依偎在同一片芭蕉叶下躲雨。
人,无法在岁月的乱流中把握命运,只好拼命去抓所谓的救命稻草,结果却把自己从一个旋涡推向下一个旋涡。
“小姐,按照地址上所写的,应该就是这里了。”女主人与她的男仆,站在陌生的昔日家族府邸门前。
北条家的府邸依旧保留着百多年前的气息,彷佛时光在这里凝固停滞了。
气派的玄关两侧镶有云雀家纹,精巧的鸟嘴似乎仍在向过往的路上述说北条家的旧日辉煌。
虽然早已没有家族成员在此居住,但政府仍然安排了警卫人员替北条后人看家护院。
警卫在知晓她的身份之后,极为客气的将之请入宅邸。屋中每周有人打扫,地板和家具并未蒙尘。曾祖、祖父和父亲三代的画像还悬于壁上,像框经常擦拭,就像昨日新挂上去似的。
“两位贵客请不要四处触碰,以免损坏屋中的器物。”警卫礼貌的叮嘱道。
“贵客?这里是我的家呀!”她感觉受到了冒犯。
“在今上天皇恩准重新搬回府邸之前,您只能被视为客人,真是万分抱歉……”警卫见她天生丽质,又身怀六甲,言语中透着恻隐之心。
四岁那年便离开了北条府邸,她对这个家的印象几乎空白。北条绫所熟悉的街景,应该是中国北平的胡同、四合院,还有皇城根下的红墙和黄琉璃瓦。
“我们可以请求面见天皇的,你是功臣之后,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他一定会答应。”弗林出言安慰道。
警卫也怕得罪北条家的人,立即殷勤的点头附合,并打赌陛下必定皇恩浩荡,让大小姐重归故里安心居住。
在面见天皇之前,两人来到那间着名的近江酒屋。战争期间经济萧条,即便在用餐时间,店内的生意也极为清澹。
北条后人的到来让店主人兴奋地手舞足蹈,当年北条信雄大臣的遇刺地点反而成了酒居的一大卖点,很多人来这里点上一壶清酒,不过是为了瞻仰历史名迹。
“差不多七十年前,陆军大臣就是在间房内遇害的,喏,当时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凶手站在那里开的枪。只开了一枪,唉,您的曾祖当时便没救啦。凶手击坏窗户从二楼跳下去的,这处破窗我们再没修补过,就让它这么留着,好让后人看看。”
正在津津乐道的店主人,已是当年那代酒屋老板的孙子了,用日本话就叫“三代目”。看来这桩谋杀桉成了他们家世代口口相传的故事。
酒屋书架上还立着一排装帧精美的图书,是日本某位传记作家撰写的北条信雄生平事迹,包括他的遇害经过,以及对北条后人们的介绍。
这类冷门的书籍在一般书店很难买到,似乎只有酒屋专售。弗林随手拿起其中一本翻了几页,当中提到了神谷一郎,但对凶手的结局并没有交待。这并不奇怪,北条家对神谷后人的安排是绝对保密的,除了皇室成员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
“您是独(德)国人吗?日语说的真好,就像是在东京本地出生的一样。”店主人对弗林啧啧称赞。
弗林觉得没必要再隐瞒,直截了当告诉店主,这扇窗户就是他的祖父神谷一郎一拳砸破的。店主人听后自然朗声大笑,说这位先生真会开玩笑。
东京的物价飞涨,这一顿酒饭价格不菲,但店主人坚持不肯收她的餐费,豪爽的表示这餐饭是感谢北条家后人的。
“如果没有井上原的那一枪,也许,这世界会变得完全不同,不会有你,可能也不会有我。”北条绫艰难的在榻榻米上坐下,她在孕期不可饮酒,就替弗林将手中杯斟满。
弗林一口饮下杯中清酒,碧蓝的眼眸中透着忧郁和无奈:“是的,先人启动了命运之轮,后人只能成为轮毂上的螺丝,服从于被车轴带动向前的宿命。”
她轻轻嗯了一声,无言的将目光投向远方皇宫的尖顶。
弗林看出了她的心思,壮起胆子问她,是否还在耿耿于井上的无情。
“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和他均是轮毂上的螺丝,各自被栓死在宿命的轮回之上,彼此注定无法相交。”她饮下一杯苦茶,滴出一颗清泪。
北条绫坚信,这是为他流的第一颗,也是最后一颗泪了。
在前往皇宫的必经大道上,靖国神社门前排起望不到头的祭奠队伍,人人脸上笼着悲伤。
随着战争的漫无时日,越来越多的日本家庭失去了顶梁柱,街上除了宪兵之外,基本无法看到青壮年男子了。
神社的钟声敲了三下,低沉压抑的镇魂歌悠悠飘出。队伍中不时有悲伤过度的人晕厥倒下,哭泣声传遍了附近的街区小巷。
弗林看到《朝日新闻》记者正在现场采访一位日军大左,便驻足停下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铃木大左,这场圣战造成的代价您也看到了,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应该立即同中国与美国方面媾和,您对此有何评价?”
面对记者的问题,这位姓铃木的大左一脸严肃的指了指神社外排起的长队,用教训的口吻说道:“没看到已经死了那么多陛下子民吗?同中国人屈辱和谈,他们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记者慑于大左的威势,只得唯唯喏喏的将这段训语记下,并保证会刊发在第二天的新闻头条上。
弗林隐约觉得,这场前景暗澹的“圣战”已然将整个日本民族拖进了一局愈赌愈输,愈输愈赌的牌局当中,已经做为炮灰消耗掉的人口是输给对手的筹码,仍在赌桌上不肯罢手的高层统治者则是急红眼的赌徒。
作为平民,还是罪臣,弗林是没有资格面见天皇本人的。事实上,日本普通国民毕生效忠的那个“天皇”始终躲在厚重的帷幕背后,很难窥见其真面目。
北条绫告诉皇宫前值守的军人,她是前陆军大臣、一等男爵北条信雄的后人,请求面见陛下。
军人不敢怠慢,迅速报知内大臣木户幸一。
木户是享誉全国的围棋高手,正与裕仁天皇在湖畔对弈。
来自前线的坏消息令裕仁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原本棋术高明的他连续出了昏招。
作为整日相伴的内大臣,除了照料天皇生活起居,辅左处理事务繁文,还得想着法儿逗皇上开心。每遇到这类状况,木户总会乖巧的轻敲棋盘,提示裕仁这一步棋下错了。
当听到北条绫的面见请求时,裕仁不禁呆愣了片刻,随后向木户询问这位北条绫是哪位名臣之后,他早已不存印象。
木户是枢机老臣,对这类掌故自然是知晓的。几周前,他刚刚得知了北条绫在埃及行刺失手的消息。为了不搅扰天皇本就恶劣的情绪,这条情报被压在了秘书处未曾上报。
既然北条后人亲自上门求见,木户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向裕仁汇报了一番。
“当年北条信雄遇刺身亡,两名凶手逃至海外,先皇明治陛下为安抚北条一族,不惜动用国家力量,展开了持续长达四十多年的全世界范围的追凶。当然,对北条家来说,这种先皇恩赐不是没有条件的,北条信雄之子,承袭爵位的北条幸昌向先皇做了承诺,若是家仇得报,愿意献出一位后人前往枝那,改名换姓,去履行充满危险的艰巨使命。这就是‘寄生’计划的由来。”木户幸一向裕仁解释了来龙去脉。
裕仁终于停下手中的棋子,若有所思的噢了一声,而后由感而发:“北条之死,那是明治八年的旧桉,彼时朕的父亲大正天皇还未降生呢。”
木户毕恭毕敬道:“眼下,作为植入枝那肌体内的虫卵,‘寄生’计划的核心,北条绫已然可耻地失败了,她有负于皇家,有愧于先祖。不过,此女正身怀六甲,步履蹒跚,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她?”
裕仁皱眉不满道:“皇国为了培养此人,耗费巨额国帑,又搭上不少军人的性命,结果仍是如此令朕失望……北条绫在执行任务时不知自爱,以致贻误战机!”
从裕仁幼时起,木户幸一就开始伴其左右,他是“明治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的后人。
大正天皇患有脑膜炎并最终精神失常,木户算得上是裕仁生活上的父兄了。对于这位野心勃勃的君主,木户对其心思自然一参便透。
在等候几个小时之后,北条绫终于在皇宫门前见到了戴着黑圆框眼镜,不苟言笑的木户大臣。
“你就是北条家的后人吗?”
她慑于皇家威严,只有唯唯喏喏。
“本大臣来口传陛下圣谕,北条后人之女北条绫,不知自爱,贻误使命,功败垂成,有负国恩。念其世代忠烈,朕不忍严加斥责,令其速返印缅,以雪军人之耻……”这份谕令是木户临时草拟的,但基本上将裕仁的心思说的通透。
站在一边旁听的弗林立即抗议道:“这不公平!她忍辱负重,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国家,此刻还是一名需人照料的孕妇!”
警卫们步调一致的举枪对准了弗林,木户轻咳一声,厉声教训道:“你就是神谷一郎之孙吧,别忘了自己还是罪人之后。以你的身份,在此喧哗是万死之罪!”
她轻轻扯了弗林的衣袖,轻声说道:“走吧,日本不再是我的家了……”
北条绫像就寒冬之夜抛弃在街头的孩子,无助且可怜,尽管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有家难回,两人只得租了一间旅社。弗林将床让予她,自己则在冰凉的地板上侧身囫囵躺下。
她又回想起与李虎巍在密枝那的激情之夜,不过是一年半前发生的事,已是宛如隔世。
两人尚未入眠,旅社内突然闯进一帮气势汹汹的宪兵,将北条绫与弗林撵鸭子似的强行赶到了大街上。
“去往前线的运兵船今晚起锚,你们是现役军人,不可留居此地!如果再拖延不走的话,将作为逃兵论处!”宪兵队长态度蛮横,就差将两人五花大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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