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袭

真到那一刻，真的忍心向一位哺乳婴儿的母亲开枪吗？陈平心中苦笑，比起挖坑道埋炸药来，这才是损阴德的战法。

李虎巍有两颗心，一颗是杀心，对付敌人毫不手软；另一颗是善心，善良到轻易将刚认识不久的同行者视为弟兄。

比起刚满24岁的李虎巍，大他八岁的陈平算是阅人无数。他几乎能够断定，假如自己有机会举枪瞄准北条绫，这小子一定会扑过来阻止，求自己放那对母子一条生路。

可军统不再会容忍失败者了，他的背后是戴笠严厉无情的目光。

“孩子需要母亲，尽量不伤性命，生俘是最好的……也许能恳求军事法庭的官老爷们开恩，孩子断奶之后再审她。”陈平这辈子撒过无数的谎，有很长一段光阴，撒谎甚至成了比呼吸饮水更要紧的生存手段。

“谢谢你，老陈……你一定瞧得出来，我对军统……没有太好的印象。”李虎巍慢慢起身，将半个脑袋慢慢探出弹坑边缘，夜色掩盖了白日里人类的疯狂，将短暂的和平降临到血色松山。

他朝仍卧躺在地的陈平伸出手去，两掌相交，刚从弹坑里支起身子，意想不到的事情便发生了。

成串的照明弹过年似的集体升空，瞬间将弹坑周围方圆数公里映得雪亮刺目。山脚下传来的炮声彷佛就在耳边炸响，日军工事附近火光冲天，硝烟四起。山坡下似有千军万马正在冲锋。

他们正好处在两军对垒的中间，刚刚得以探出来的脑袋又被交错的子弹重新压回弹坑里。

运气真是太好了，居然赶上了**发动的夜袭。

冲锋部队已经逼近了，日军各式口径阻击火力依次打响，那种子弹打入人体组织的噗噗声听来骇人。弹坑里跌入一名中弹士兵，李虎巍伸手一摸，这人已经没了气息，再看军服上的番号，正是荣一师荣三团1营。

若是在前些天，荣一师奉命出击，李虎巍定然喜不自胜。但在摸清鬼子虚实之后，他深知此时吹冲锋是非常不明智的莽撞行为。

“老陈，我得去找石团副，还有赵团长！”他的声音被枪响和喊杀掩盖，陈平事实上什么都听不到。

又有两名中弹者滚落弹坑，更多的士兵则是大步跃过，勇敢无畏、义无反顾朝不断喷吐火舌的日军堡垒和散兵坑冲去。

就在几小时前，荣一师荣三团接到强渡怒江加入攻击序列的指令。战役开打已有一个月，进程出人意料的缓慢，这让围困松山的**心情压抑，人人脸上写满了颓丧和失意。

71军三个师残破不全，攻击乏术，钟彬军长的神经濒临崩溃。

第8军军长何绍周，副军长李弥领着荣一师汪波和一众团级军官来到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向卫立煌请命，接替疲惫不堪的71军，让生龙活虎的第8军荣一师承担后续攻坚任务。

“你们荣一师的战斗意志我不怀疑，可目前只有荣二团一个营和荣三团在松山，一个团加一个营的兵力，面对人家一个师加一个团都啃不下的阵地，行不行得嘛？”卫立煌摸着自己泛青的寸头，目光直视李弥。他自早年追随孙总理开始，就一直留着极精神的寸头。

卫立煌当然深知第8军人事安排上的奥妙，军长何绍周乃是参谋总长何应钦的亲侄，来到一线部队就是镀金捞资历的，真正承担治军作战责任的，是副军长李弥。

李弥眼中战意泛滥，家乡遭到日寇蹂躏，这位腾冲汉子做梦都想亲率威武之师光复滇西。

“荣一师是百战成钢之师，从师长到基层官兵都在鬼门关前趟过几回，怕死就不进荣一师！战斗于我师而言即是衣食住行之一项，战歌于我师而言即是日常娱乐之所为，全师上下早已做好成仁取义之准备。”

李弥此番豪言深为卫司令官所感动，他当即批准了荣一师的请命，并急调103师307团、82师246团开向战场，配合荣一师作战。

凌晨时分，天色微明，松山地区还未完全挣脱出夜幕，荣三团数千将士已在阵地下方集结，赵发毕团长让石砀给大家伙做最后的战前动员。

在荣一师，赵发毕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谁都知道他是何绍周军长的亲外甥。

任人唯亲，上下级沾亲带故，这是**建设上的死穴。但面对严峻的战局，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敢临阵退缩。

“都是战场上死过几回的老兵了，没啥好多讲的。鬼子机枪多，手榴弹砸得准，还有枪榴弹、掷榴弹。阵地基本被他们事先清理过，没有什么掩体替你们延缓死亡。每个人都配发了多一个基数的弹药，别吝啬子弹，给老子把火力一路泼过去！攻击以速度为先，你们打得越快，活下来的人就越多！”石砀讲完这些，通信电台接到了集团军指挥部发出的攻击命令。

“荣三团的人一个也别怂，荣二团3营的弟兄们在后面看着你们呢。炮火准备完毕之后，半小时内拿下前方日军工事，控制住滚龙坡北侧阵地！通知炮兵，让他们发射照明弹。”赵发毕干脆利落的一挥手，全团进入战斗位置。

成吨的钢铁被倾泻在日军阵地表面，浓厚的硝烟将松山变成了“仙境”。荣三团除特务连之外，三个主力营尽数出击，每个步兵连装备9挺捷克式轻机枪，18支美制汤普森冲锋枪，其余士兵均配发M1卡宾枪，火力之勐雄冠国内各支抗战部队。

李虎巍跌跌撞撞爬出弹坑，好不容易拉住1营的营副，询问石团副在哪个位置。营副还没开口，一发机枪弹从太阳穴射入，血浆脑花溅了李虎巍一脸一身。

荣三团要吃大亏！李虎巍逆着冲锋队伍而行，往回跑了百多米，听到一声大喝，命令他站住。

“你是哪个营哪个连的？为啥当逃兵？”那名军官抬着盒子炮，怒气冲冲瞪着他。

李虎巍立即表明身份，并问他石砀身在何处。军官放低枪口，指了指左侧前方的一道土坎，赵发毕和石砀正匍匐在土坎前通过望远镜观察战局。

“你小子上哪去了？战前点名就不见你！”石砀见到李虎巍之后又怒又惊又喜，那些急剧亮起的火光将他复杂的表情映得真切。

“石肠子，下令撤退吧，这仗不能这么打！”

“啥？”石砀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耳膜受损出现幻听。

“我说撤退，再这么下去咱们得吃大亏！下场就和新28师一样！”不断有子弹落在他们眼前一两米的位置，溅起的飞砂让军官们无法睁眼。

一位团参谋生气且不屑道：“新28师算什么东西！一群败兵懦夫而已，咱们荣一师……”

他这话没机会说完，蹲在堡垒二层的日军狙击手用一支九九式狙击步枪射中了他，好在子弹只是打掉了耳廓，右半边脸被泉涌似的鲜血湖住。

“医护兵！”石砀扭身大喊。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护兵没跑出几步就中弹歪倒，日军一向把敌方医护人员作为优先攻击目标。

李虎巍迅速爬近奄奄一息的医护兵，将急救包取下，再返回替团参谋包扎。

“你小子撒什么疯？先前为了出兵的事儿和我动手，害老子脸肿到现在，如今喊撤退的又是你？”石砀见他包扎手法娴熟，不输给那些经过专门培训的医护兵，不由暗暗称奇。

团长赵发毕也将身子凑过来，问道：“李连长，你这次上鬼子阵地，究竟发现了啥？”

李虎巍抬眼朝鬼子堡垒看去，夜色之下，那一层层的复合防护结构根本无法看清。一个“巴祖卡”火箭班组正在向堡垒外壁射击，火箭弹喷出长烟命中了堡垒，爆炸只是让堡中怒吼的机枪暂停了不到五秒，坚固的工事纹丝不动。

“这种工事究竟用啥子鬼材料造的？‘巴祖卡’坦克都打得穿，怎么招呼上去只是挠了一下痒痒？”

赵发毕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要知道这种火箭弹的破甲能力不俗，在欧洲战场上能够击穿一些中型坦克的侧甲，至于混凝土碉堡更是不在话下，怎么在日军工事前面变成了一件孩子玩具？

李虎巍将白天观察到的堡垒内层防护结构简单表述了一番，赵发毕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手指颤抖地握不住望远镜，心脏突突乱跳。

冲锋中的1营折损了接近三分之一的老兵，这还只是日军数十座堡垒中一座规模最为普通的。

荣一师老兵扎堆，没有一个是战场菜鸟，他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对随时降临的死亡威胁都有本能的规避反应。饶是如此，该营依然遭到惨重的人员伤亡。

石砀将充血的双眼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团座，下令撤吧，咱们不能用额头去撞鬼子的钢刃。”这是他军旅生涯头一回建议长官下撤退命令。

其实并不需要赵发毕下撤退命令，荣三团1营的攻势在日军坚不可摧的堡垒面前已经呈现衰败迹象，攻击部队的冲锋停顿下来，改为寻找弹坑作为散兵坑各自为战。

撤军号令一起，烟雾弹替遭到火力压制的士兵织起了保护罩，1营算是体面的退出战斗。

拿到伤亡报告之后，石砀的脸色极为难看，他深深自责，为什么不等到李虎巍回来将侦察结果汇报之后再做决定呢？

这一仗打下来，1营阵亡68人，重伤致残36人，轻伤者接近150人。

按照常例，部队伤亡超过30%就算遭到重创，这个营想要短时间内恢复过来是极为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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