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旧友重逢
李虎巍悄悄攀上树,上尉没法说动一名中校,只好用准星目送陈平离去。
豪雨浇灌下,艰难匍匐的陈平像一只受伤的瓢虫在湿滑的叶片上挪动细足。
豆大的雨点不断敲打在钢盔边沿,然后在眼前汇成一条条落玉珠串。
见那特工爬远了,他打算在树冠上打个盹恢复些许体力,上眼皮刚合到下眼皮,前方突然腾起一颗红色信号弹,那无疑是陈平发出的。
按照三支狙击小组的事先约定,红色信号弹是发现弗林之后的警讯。
信号弹升起的地点相距李虎巍的潜伏点至少三百米开外,此时赶去救援陈平定然是来不及了,说不定弗林已经设好了陷阱等着他往里钻呢。
然而,自这颗信号弹升空之后,却始终没有听到枪声。
这就很难说的通了,假如弗林真藏在这附近且与陈平遭遇,按此人的能耐,必定会对之开火并一击命中,说不定那支信号枪连发射的机会也没有。
更让人无法解释的是,高地上三座日军堡垒同样毫无反应。
暮色苍茫,雨幕如织,眼前的小松山瞬间变得吊诡莫测。
白天制造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引弗林上钩。谁想到人家一直就在这没走,静静看着自己表演。这个老对手葫芦里卖啥药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入夜之后,树周围有了动静。李虎巍模彷麋鹿发出幼幼之声,对方很快用竹哨给予回应。他蹭蹭下树,见到了另两个狙击组,数了数之后发现六人俱在,心中稍安。
据两个狙击组报告,他们在滚龙坡附近击毙过一名日军曹长,但对方除了机枪压制之外,并没有出动狙击手给予反制。
两个学生兵还没啥反应,李虎巍和老兵们背嵴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如此说来,那颗红色信号弹背后,可能藏着天大的阴谋。
也许,信号弹本身就不是陈平发射的。
“清剿红党那会儿,有一次……我和特务排的弟兄追杀一名红军狙击手,那小子把我们引进了伏击圈,情形就和今天这气氛差不多……”一名老兵惨痛的战场回忆中浸透了对死亡的恐惧。
李虎巍问他后来是怎么突出围困的。此人语调凄凉的回答:“装死呗,还能咋样,扎在死人堆里不动弹。”
“去!少说些晦气的,现在是小鬼子被咱们的优势兵力围困!”另一名老兵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回忆。
“陈中校他……会不会……被俘了?”那位年纪最小的学生兵怯生生发话道。
“那是个人精,咋会被轻易被俘?”有人立即反驳。
“可他面对的是那个德国老啊,况且还受着那么重的伤……”学生兵语气虽弱,但仍坚持自己的判断。
李虎巍心乱如麻,万一被这个学生兵说中,局面可就麻烦了。
“李连长,接下来怎么办?”六双期待的眼睛齐齐望向他。
凭心而论,李虎巍习惯了独来独往,能保证自己在日军夹缝间生存下去。但此刻麾下六个弟兄的命运捏在手中,肩上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咱们不能抛下陈中校空手回家,朝信号弹发射点沿途搜索!”这道命令他下得毫无底气,但六位兄弟对此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并执行了。
从集结点到信号弹发射点,需要经过一片矮树林,再往前就是一处低洼地。所有人低头猫腰,将脚步声放到最低最轻。
信号弹发射后残余的氧化剂味道仍未完全散去,像是线索被扯断之后留下的一段截面,要将陈平失踪的谜底继续隐藏下去。
那名有过装死经历的老兵用手肘捅了捅李虎巍,悄声道:“你闻闻,好像有血的味道。”
果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环绕在信号弹发射点周围,李虎巍顺道这股愈发浓重的味道嗅去,最后摸到了一条人腿。
“有情况!”他低喝了一声。立即有老兵循声靠过来,问是不是陈中校。
从死者裤子的材料来看,是粗糙的布军裤,而作为中校军官的陈平,军裤是用优质的尼料制成的,比这质地要细腻的多。
“不是他……”
“那会是……?”
老兵刚发出疑问,呼啸的照明弹从三处堡垒中射出,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那一瞬间,李虎巍看清了尸体的面目,正是日间被自己穿喉而亡的那名鬼子中尉。
“娘的,中计了!”他没来得及下令隐蔽,埋伏在四面八方的鬼子已经开火了。
密集的枪声回荡在辰、己、午三座高地上空,陈平看了枪响的方向一眼,懊悔莫及。
“他们注定要把小命丢在这片高地上,你也一样,陈中校。”背后那家伙的声音完全不带感情,没有复仇的恼怒,也没有暂时得胜的喜悦。
落到冰一样的对手的罗网中,陈平知道这次决计是穷途末路了。
“为什么不现在一枪解决了我?”由于脚伤无法行走,此时是由一前一后两名日军担架兵抬着他行走在积水漫溢的交通壕里,一名翻译兵转述了他的话。
“你就这么期待死亡?不要急,有位故人想要见见你。”日军阵地上的九二式隐显灯忽明忽暗,那是各阵地之间在用灯语通话。较近处的灯光会偶然照亮身后那个冰冷强敌的脸,确认无误,他金发白肤,典型的欧洲面孔。
就在刚才,陈平重新爬回埋藏点,凭记忆将公文包挖出来,打开之后发现是一只空包。
他意识到中了计,正待拔出武器抵抗,一杆步枪已顶在后背上。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张俊美的欧洲脸。
陈平手指下意地移向腰间的信号枪,想要提示同伴弗林的存在。但他的神经立即反应过来,弗林的陷阱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
“信号枪?”弗林参透了他的心思,将信号枪抢到手中,朝天扣动扳机。
待信号弹飞上天空,几名日本兵从暗影中现身,将他缚绑之后置于担架上。
陈平肠子都悔青了,那颗信号弹很可能成为战友的送命符。
担架行进的方向是子高地,那里的标高海拔2200米,是松山主峰。
沿途一张张敌人的面孔在眼前掠过,鬼子们的表情他从未见过,不是惯有的杀气腾腾,而是饥饿难耐。他们望向自己,就如同望向一块肥美的鲜肉。
子高地主堡在黑暗中看不清细节,光是外廓即已足够令人深感震撼。
他想到了日军构筑的层层叠叠的复合式防护壁垒,这世上真有一种武器能够摧毁它们吗?此时的他极度缺乏信心。
担架来到了堡垒底层,这里原先是日军储存粮食药品的仓库,但连月的战事消耗已经让仓库空空如也。别说稻米,连老鼠屎也找不到一颗。
主堡中的发电机仍在工作,向整套照明系统源源不断输送电力。习惯在黑夜中作战周旋,这样的强烈灯光令他极度不适应。
令陈平意外的是,等候他的不是皮鞭和烙铁等刑具,而是一个坐在弹药箱上的女人,手中怀抱初生的婴儿。
满是霉变气味的仓库让婴孩不时发出娇嫩的咳嗽,母亲则温柔的托住襁褓,轻轻拍打着背部。
他在被押送的路上设想了一千种可能遭遇的情形,但唯独没有想到这种景象。在**荒凉的墓穴里,居然盛开出新生命的花骨朵。
担架兵将他搁在地上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他、弗林,还有那对母婴。
他一眼就认出了女人的身份,正是那朵必须摘下的玫瑰。
“陈中校,别来无恙。你可以继续称呼我为林玄。”女人徐徐转过身子,她穿着一件破旧的袍子,没有衣扣,仅是用绳带系着,也许是为了方便哺乳。
陈平躺在地上仰视她,如果按照中华传统,她此时应该刚出月子,身子还弱不经风,加之如此恶劣的环境,让曾经的军中骄女显得落魄无助。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大概只有怀中的婴孩。
“这是你和李虎巍上尉的骨肉吧。男孩?还是女孩?”婴儿天使般的眼睛,让闷热压抑的气息略轻松了些。
陈平没有家,曾和一名风尘女子产下过私生女。女儿仅在襁褓中见过一面,之后草草塞了一笔生活费给她,从此断绝了联系。整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家庭的。
“是个男孩,出生时很健康,可我已经没有多少奶水喂给他了。”北条绫的叹息声沉重,让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陈平再次感到枷锁缠身。
“看来,作为一名无限接近成功的高级特工,日本政府对你并不友善,为什么不在后方医院生下这孩子?”陈平的目光与那男婴相遇,但他知道新生儿的视力远未发育,这在个距离上根本无从看见他。
但孩子的目光有一种奇特的安抚作用,他感觉自己在精神和**上都舒适了不少,于是用双手将身体缓缓支撑起来。
北条绫低头不语,显然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沉默许久之后转而问道:“他……可还好吧……”
陈平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弗林,德国志愿兵将手指按在扳机上,但枪的保险并没有打开。
“这个,你得问他。在来时路上,李虎巍仍在和你们的狙击手交火。”陈平直言相告。
弗林插话说道:“井上虽然是叛徒,但会有一场光荣的死亡,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死去。”
“什么?他也来了松山?为什么?被诅咒的命运到何时才能解开?”她突然悲愤呐喊,目光直直转向弗林,“开战以来,你一直瞒着我这件事,是吗?”
弗林眼皮低垂,为难的辩解道:“我的使命,就是确保你和孩子活着离开松山,而他的出现,肯定会拖住你的脚步。”
“笑话!在埃及那一次,我心意已决,下次遇到他,会毫不犹豫拔枪开火!”北条绫的上排牙齿咬紧下嘴唇,急促的呼吸让胸口起伏。
“呵呵,李虎巍那小子一直想着你,念念不忘。不瞒你说,我这次到松山,是戴老板亲口下的令,非取你性命不可。但你猜那小子怎么着,千句万句的求我,要是真到了拔枪相见的那天,留孩子他妈一条性命……”阿平将目光转向天花板,那是用混凝土浇灌的水泥墩,呆板且丑陋。
“这个傻瓜……”她轻轻骂了一声,转而将手抚在婴儿额头,“那么……你答应他了吗?”
这一声“傻瓜”似乎说中了心思,陈平笑了一声回答道:“当时是答应他了,这小子居然相信了。”
“唉,他这个人,头脑永远那么简单,轻易将身边人的亲近当成是必然的善意。”北条绫不屑地干笑一声,把脸朝向堡外发生枪战的方向,若有所思的说道。
又过了片刻,堡垒外的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弗林像是自言自语:“一切应该是结束了,面对狙击手的十面埋伏,他没有胜算的。”
“如果找到他的尸首,请带给我,看上最后一眼。”她站起身来,向弗林深鞠一躬。陈平并不清楚,她这是以主人的身份向仆人行礼。
“恐怕非常困难!小姐,眼下全军陷入粮荒,这事您再清楚不过了。每一具敌兵的尸体都不可能被妥善埋葬,只可能被……士兵的肠胃消化掉。”
面对战场食人的事,弗林也觉着违背天理,但中日两**人业已拼杀到这般田地,吃掉个把死人似乎也并非不能接受。
北条绫的怒火终于无法抑制,情绪失控的大吼道:“不行!我说不行!阿尔伯特,如果你还记着我祖父的养育之恩,就立即说服金光少左,让他必须尊重井上的遗体!”
母亲的失态吓得男婴哇哇大哭,啼哭声引来了门外的军靴声。门一下被推开了,露出一张尖腮脸来。
来人是个大尉军官,名叫真锅邦人,拉孟守备队的副指挥官,战场前沿的实际指挥者。
相比金光少左,真锅大尉要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多,面对十倍于己的**,他甚至主张主动出击,采用积极防御的战术。
至于食用阵亡人员尸体充作军粮,自然也是他的主意。但这条命令被金光少左打了折扣,食用对象仅限于敌兵尸体。
“你们和‘军粮’的对话结束了吗?水快要烧开,外面的人等得饥肠漉漉了。”真锅像一口“蒸锅”,怀着对食物的无限渴望,一脸兴奋的瞧向陈平。
他没有撒谎,一股焚烧干柴的烟火味道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他在说什么?”陈平似乎对此有所预感。
“他说……你会成为‘军粮’……”北条绫很少会说话结巴。
“是要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是吧?”陈平出人意料的极为平静,与“是要吃炒菜,喝陈年老酒,对吗?”之类的问话并无不同。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是这样的……但我会保证自己不吃人肉,也不会允许阿尔伯特食用任何一方的尸体。”
“哈哈哈哈……”谁也不曾料想,死到临头的陈平脸上突然涌起自信与狂傲,他指着真锅大尉嘲笑道,“你们小日本子……自诩工业文明强国,面对我中华区区一农耕弱国,竟有一天落魄到要去吃人……哈哈……”
真锅大尉不懂中文,询问北条绫,这名被俘军官在笑些什么?
“他是疯了吧,面对即将要被处死食用的命运,这样的反应不很正常吗?”她不愿如实翻译,同时又反问了一句。
“不,不,我们不会立即处决他,死人肉味同嚼腊,士兵们等活人的新鲜肉很久了!”真锅大尉呼喝一声,身后冲进两名士兵,将委顿在地的陈平架起,押往即将沦为人间地狱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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