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等价交易
沼泽之水，深绿，浑浊，腐朽。
李虎巍仰面卧在绝望的死海之上，与一片腐叶无异。
冯绍唐突如其来的死而复生，彻底搅乱了他的大脑。
在阴邪鬼魅的“芒市一号”大楼里，他分明是亲眼见到那件人皮纱衣。
曾几何时，他无数次对冯绍唐的死感到痛惜，如今这其中滋味已是索然。
冯绍唐是如何躲过人生大劫的？又是谁在暗中保护他？
李虎巍猜想不透，唯有叹服命运的无端多舛。
睡在沼泽中等死的他，终究还是被大自然嫌弃了。
当悠悠醒转过来，周边景物换作雪白的病房。
肩部伤口早已包扎完好，病号服也是干净崭新的，散发出布料特有的清新味道。
病床柜头摆放着鲜花，还有各色水果点心。
鲜花束上挂有签名笺，署名是：孙立人。
唯一感到异样的是，伤口部位像是缺少了一大块，似乎是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块肉。
“你小子终于活过来啦！命比茅坑石头硬，伤口感染成这个样子还没被阎王爷收走。”眼前说话之人话语中透着兴奋，但碍于是医院，刻意压低了音量。
待迷蒙散尽，视力恢复如常，他发现病床前坐着的竟是久未谋面的于帅。
相比初见面时的风流倜傥，他几乎由内而外换了一副模样。
时髦的中分发型换成极简干净的寸头，泛青头皮上还有几道划伤，也许是在激烈空战中留下的。
那张圆滑机警的脸蛋也显得棱角分明，目光变得深沉，毕竟算是家道中落，没了少将父亲的庇佑，一切都得靠他独立支撑了。
“假洋鬼子。”他顺嘴回了一句，然后舒心一笑，觉得这个绰号已经不适用于帅，当初那个勤于泡妞的少爷，现在无疑成了空中硬汉。
于帅先是一愣，估计这绰号已有日子没人提及了，过了好几秒钟，他才若有所思的说道：“你不提这个，我都忘了自己有过那段不着调的时光了。”
李虎巍脑袋搁在软枕头上，困难的点点头：“这一年多来，你过得一定比我艰难。”
“是有些难，拜北条绫那个女人所赐……不过都挺过来了。你也不容易，现在是当爹的人了。”
听他这么一说，李虎巍不由在口中念叨儿子倬云的名字。
“对了，去年在缅北，你在天上救了我一命，打死了藤田那家伙，还没来得及道谢。”
于帅一听，恍然笑道：“原来，那个不人不鬼的家伙叫藤田呀，算是鬼子当中的王牌，要是没有你抓住尾翼拖他的后腿，想把这杂碎打下来还真不简单呢。”
聊到这里，李虎巍不由叹息说：“算是欠你一条命了，以后找机会还上。”
“什么欠不欠的，你们硬闯芒市把我从魔窟里捞出来，我于某人欠大家的多了去了。”
尽管那场芒市营救行动最终被证实是日本人自导自演的“捉放曹”，但回想细节也是险象环生，还枉送了好几位战友的性命。
两人正在叙旧，病房门突然开了，张知行目光与李虎巍一相碰，舌头立马开起了机关枪：“你这个家伙……杀千刀的……十三点……农要是死了，倬云哪能办？叫我和詹妮特哪能办……”
张知行的特点之一，就是说话一急会把苏沪一带的家乡话嘣出来。
李虎巍自知理亏，那一日在沼泽中像是着了魔，魂不守舍，做出许多不符常理的事来。此时回想，当真不可理喻。
“知行，对不起，我……”
“你什么你？太不爱惜自己了！这一躺就是半个多月，鬼门关都进出好几回了！”张知行极少发火，这一回是真生气了，“要不是李宇昂把你从沼泽地里捞出来，这会儿坟头都长草了。”
原来是小李子救了自己一命，张知行又照料了自己半个多月，想到这些，心底唯有愧然。
于帅一摆手劝道：“都是过命弟兄，吵吵啥，我这回来探望小病猫，是为了一件要紧事。”
张知行眼见于帅满面阴沉，城府在胸，知道即将谈论的事不该让自己知道，便知趣而退，说是去喊詹妮特，顺带把倬云也抱来，让父子二人相见。
待张知行闭门离去，于帅才恢复寻常面色，提及了冯绍唐。
“怎么？你也见到他了？”刚刚松驰下来的李虎巍，一颗心又被无形绞索收紧了。
“哼哼，何止是见到，他这一回是与我同来的，现在大概就在医院楼底下。”
李虎巍一时茫然，不知该对这个“死而复生”的老特工说些什么。
“日本人留他一命，还用一张假人皮湖弄了咱们，你说究竟为了啥？”
面对这个问题，于帅心里倒像明镜似的：“小鬼子行将战败，他们当中还有些脑子的人，自然要留后路了。平塚秀行这个人不简单，早在一年前，他就打算把冯绍唐留作交易的筹码。”
“日本鬼子犯下的那些罪孽，岂能用来交易！”怒气在丹田一动，肩头伤口立即用撕裂般的疼痛教训了他。
“幼稚！天底下的事，除了父母至亲，有什么不能用作交易的？”冯绍唐不知何时立在病房门前。
于帅立正之后朝他敬了礼，李虎巍见他已擢升中校，出于军衔尊卑，自己这个少校也只好躺着致礼。
“真是有缘呐，李少校。论官运，你比我亨通。头回见你时，不过是个二等兵，如今已是少校了。只要是人才，党国都会不吝栽培。”冯绍唐的眼里少了真诚，多了世故，这让李虎巍多少有些失望。
“北条绫，还有弗林，这两个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李虎巍心中赌气，要不是横插一杠的冯绍唐，弗林兜里那张相片早已是他的战利品了。
冯绍唐盯着滴答不停的吊瓶发呆：“他们是死是活，我说了不算，生杀大权在戴老板手里。”
于帅见气氛尴尬，便主动介绍道：“冯中校现在是军统局第五处的处长了。”
第五处，主要的职责便是锄奸，锄奸队活跃在北平、南京、上海……让汪伪官员们闻风丧胆。
分站站长不过是个科级，在平塚秀行那里蹲了一年多的号子，回归之后立即提拔为处长。军统对冯绍唐的破格任用，绝不仅仅是为了表彰他身陷敌营宁死不降的大义吧。
“小兄弟，你我渊源颇深，当初在南坎，我便邀你加入军统……”冯绍唐表情冷峻，语气不像是邀人入伙。
“那是不可能的！”他打心眼里厌恶特务。
“陈平中校……也算是你的至交了。听说，因为他的死，你还自责过很长时间？”冯绍唐问这话时，想到密枝那南特教会医院里的那尊耶稣受难像。他没料到，陈平最终是以相同的姿态殉了国。
陈平之死是李虎巍的软肋，这让他从心底觉得有欠于军统。
“‘猎玫’行动大功告成，陈平中校功不可没。他生前是极希望与你成为同僚的。”冯绍唐借死去的陈平之口发出邀约。
用死人来进行道德绑架，这种事本身就很不道德。但出于对死去陈平中校的愧欠，他实在难以反驳。
“小兄弟，想请你成为军统局的军事教官。放心，杀人放火之类的昧良心勾当不需要你去做，替我将手下人训练出来！每个人有你一半本事，军统局便可匹敌美国中情局、英**情六处！”冯绍唐迟至暮年却依然野心勃勃，目光瞄准的是世界顶尖情报机构。
一直沉默的于帅也开口帮腔道：“开罗那次，委员长夫妇对你也是赞赏有加，小新兵三年不到就坐上少校副处长的位子，这在**里也是头一份了！”
“假洋鬼子，怎么连你也……”在李虎巍印象里，于帅是个很纯粹的军人，上战场就是为了实践浪漫理想，从不和特务机关有什么牵连。
左右为难之际，一个鲜活的念头突然直冲脑际。
“锄奸……老冯，你负责日占区的锄奸，对吗？”
“怎么了？”冯绍唐意识到事情可能有转机，便将目光与他殷切相接。
“你那个训练处副处长的职位，我可以考虑。但在此之前，得帮我做一件事。”他觉得既然是要“卖身”，就得卖个好价码。
冯绍唐替他剥了一只蜜桔，将桔瓣摆在他手里：“见外了，只要是对国家民族有利的事，你不说，我也会去做。”
“丁一少校牺牲前，托付给我一件深仇大恨。此仇得报，我就上你们的船。”
“寻私仇吗？我猜出来了，丁一少校……原本姓宁名怀玉，北平药商宁俊臣的独子。宁俊臣嘛，老汉奸一个，在锄奸名录上挂了很久了……”冯绍唐接手第五处处长之职不久，对业务熟悉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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