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支老枪
日军在上海郊外公路上设置重重路障,对过往车辆严加盘查,原本并不拥堵的公路排起超长的车队。
“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老队长,你下去劝劝她呗。”司机皱眉查看了前方纹丝不动的车队,顺嘴朝张富根提议道。
老游击队长是过来人,年轻时在外地交往过一个女人,可兵荒马乱的就失散了,自此以后再没动过那方面心思,但对于女人的敏感,他是能觉察出来的。
马兰于他而言,等同女儿般的存在。张富根轻叹一声推开车门,双脚刚落地,便发觉情况异样。
成群的日伪军显然是朝他们的货车逼近,手中的九九式步枪全部上膛。
“小鬼头,起风了!快跑啊!”
张富根刚喊出敌情暗语,日伪军的枪便响了,子弹将他后背射出五六个血窟窿,老游击队长心有不甘的俯卧在公路上。
司机几乎是同时中弹,额头正面被穿破挡风玻璃的子弹命中,鲜血脑浆染红了驾驶室。
“情报上说有三个红匪,快,干掉剩下的那个!”伪军指挥官朝手下边骂边下令。
日本兵用枪刺围住了货车,伪军士兵在刺刀威逼下硬着头皮爬进车斗,却发现内中空空如也。
“搜!方圆几十里都给老子搜,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伪军队长撕破吼咙似的大喊。
日伪军将整条公路及一侧村庄戒严,另一侧的蕰藻浜河道上驶出巡逻艇,上海西北郊区一片恐怖。
深春河藻泛滥,水面泛起一股腥臭味。马兰潜在这些绿色屏障之下,与一条休憩的鱼儿无异。
作为“端午”行动的负责人,她没有时间去为张富根等同志的牺牲流泪。
眼下之事,唯有查出情报泄露的真相。
老队长张富根对敌斗争经验丰富,按理来说,不可能在那些日军新兵蛋子面前露出马脚,更别说只会扰民的伪军了。
伪军队长的话中无意间透露出关键信息,敌人是事先得到确切情报的,甚至具体到参与行动的游击队员人数。
公路上的枪声平息,远近河面上也不再有巡逻艇。
她顺着浅河泅渡了一段距离,确认短暂安全之后再度上岸。向西北走,凭她的本事,回到游击区该是不难。向东南走,则是群敌盘踞的上海市区。
此时此刻,她必须给死去的老队长张富根一个交代,否则哪有脸面回到部队。
知晓行动过程的不可能有日伪方面的人员,做恶的难道是军统?这更不可能了,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的锄奸行动加以破坏呢?
天公作美,傍晚时沪郊乡野笼罩在细细雨幕之中。她披上蓑衣,将面目和复仇之心隐藏在斗笠之下,远方的上海滩依然谜雾重重。
行走一夜,到了黎明时分,她听见黄浦江轮的汽笛呜鸣。
待到晨雾散尽,令人心碎的一幕再次蹂躏了她的心脏。
作为地下党基地的码头已化为废墟,地下党员们无一幸免。
同志们成了一具具冰冷无言的尸体,被横列在江边,连起码的白布也未曾覆盖。
究竟是谁出卖了他们?
马兰心头汩汩淌血,泰山般沉重的自责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回顾整件悲剧的前因后果,两位**军官自然最有嫌疑,可她不会去怀疑李虎巍,两人在艰难万险之中并肩作战过,彼此都有最起码的信任。
与他同来的操北方口音的男人呢,那家伙看起来是油头粉面的小生,马兰对这类男子从来不具好感,虽然不曾肯定,但内心已将之列为重大怀疑对象了。
自抗战打响之日起,国党分子投日媚日的不计其数,出现这样的败类也并不奇怪。糟糕的是,不知深浅的傻冒李虎巍还将他当成朋友,并要一同去执行锄奸任务,自己爱过的男人正在走向坟墓啊。
日伪军士兵将牺牲的地下党员们一个个扔进江中,尸体迅速沉至江底,待腐烂肿胀之后还会浮起,成为中国人意识里最悲惨最不吉利的死法——浮尸。
每当一具遗体落入缓缓江流,就像有一记耳光火辣辣落在她脸上。她系紧斗笠,朝遗体落水形成的旋涡瞥上最后一眼。
……
吉斯菲尔路120号,苏州河畔的一幢普通三层公寓,死气沉沉毫无特色的英式建筑。
于帅敲响了三楼居中的房间,连叩数下,门洞中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我找……张先生的表弟。”于帅报上事先约定的暗号。
“这里没有姓张的,你找错地方了。”那人卡得一声闭合了门洞。
于帅并不死心,又连敲了数下。李虎巍纳闷道:“会不会真寻错了地方?”
“不可能,冯绍唐亲口告诉我的地址和联络方式,除非老子耳朵出毛病了。”
话刚说完,于帅利索的掏出手枪,故意发出响亮的弹匣上膛声。这招果然好使,闭而不开的门洞果然又有动静了。
“你们想要干什么?再胡闹我们要报警了!”门后眼睛中透出几分恼怒和慌乱来。
“哈哈,报警?汪伪政府的警你们也敢报?”于帅不无揶揄。
“好了,让他们进来吧。”门洞背后,一个烟酒嗓的男人终于妥协道。
房门只开一半,李虎巍立即注意到,这扇门经过特殊加固,除非用炸弹爆破,否则是无法轻易破开的。
房间内陈设最多的自然是通信设备,先进的美制电台和发报机,还有自备的小型发电机。干这种见不得阳光的工作,自然要想得周到些。如果使用民用电,异乎寻常的用电量肯定会引起怀疑。
守在门背后的那双眼睛,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最后发话的烟酒嗓坐在写字台边抽烟,烟缸里积满烟蒂。
“李少校,于上尉……这一路天上地下,船载车走的,真是辛苦了。”烟酒嗓放下手中半燃的烟,摸了摸满嘴唇的胡子,麻皮脸上下抽动,皮在笑,肉却不笑。
李虎巍不由好奇,自从在天上和大机群分离之后直到此刻,他们就从未和军统部门接上头过。这群家伙真是无孔不入,又无所不在。
“阁下是……”于帅朝此君敬礼。
对方悠悠立起,微微鞠躬,未曾敬礼,也没有军姿,似乎不像是个军人。
“上海站沪西分队的,叫我老枪就行了。”
李虎巍眼光被对方的佩枪吸引,那人腰间别有一支老版的盒子炮,木托早已拆除,这玩意儿绰号叫“大眼盒子”,用的是11.43毫米的大口径子弹,产自山西兵工厂的彷造货。
“这枪不常搂火吧,子弹打一颗少一颗,尤其是在敌后。”李虎巍忍不住打听道。
老枪嘿嘿一笑:“李少校不愧是玩枪的行家,是隔着肚皮都能闻见枪油味儿的枪神啊。”
“废话不多说了,我们奉军统冯处长的密令来沪,铲锄大汉奸宁俊臣,需要上海站的配合,还请阁下行个方便。”于帅挑明了来意。
老枪脸色几乎没变,慢悠悠坐回沙发,抬手重新闷了一口烟,吐雾说道:“不好意思,要让两位白跑一趟了。”
“请把话说清楚。”
“啊呀,都是自家兄弟,弄这么紧张做什么。来,给李少校和于上尉敬茶看坐。”老枪一声招呼,马上有小喽啰泡来上好的毛尖。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也算是好事,你们说的这个宁俊臣,现在已是在为国家效命啦。”
什么?宁老汉奸反正了?这消息在于帅和李虎巍听来与梦话无异。
“小鬼子时日无多,识时务的人当然懂得择明主而侍,对不对?”
李虎巍气得一擂桌子:“他有什么资格做中国人?二十多年前,这个宁俊臣就开始替日本人做事了,枪毙他一千回都不过分!”
老枪笑笑摇头道:“看出来了,李少校,性情中人,我老枪喜欢你种豪杰。不过嘛,对敌斗争是要讲策略的,宁俊臣反水效忠诚意满满,一份多达十人的间谍名单已经送到戴局长办公桌上,日本人的‘梅’机关可是损失惨重哟。”
“那也功不抵过啊。”于帅插嘴反驳。
老枪收起笑容,正色说道:“针对宁俊臣的行动已经取消,上海站会安排人手将两位送回重庆。再强调一遍,这不是和你们商量,而是通知,或者说,是命令。”
李虎巍呆若木鸡,想起三爷临终前对他的托付,这是亡友之命,岂能有负所托。可这个该死的宁俊臣,当了一辈子汉奸,却在面临正义审判之前把自己成功洗白了。
“老枪先生,我倒是要问你一句,既然宁俊臣对国家忠心不二,又为何要奔丧似的坐船出逃?你别告诉我,他是要到南美巴西去替国家分忧。”于帅说出了这条关键信息。
老枪脸色终于拉了下来,酱紫色的面皮微微颤抖。
“谁告诉你这个的?”
“哼,不是别人,恰恰是你们的冯处长。”
“这是军统内部事务,你不过是战斗部队军官,服从命令便是。”老枪忽然站起身来,摆出要送客的架势。
敬茶的小喽啰瞧出李虎巍的右手正在摸向靴子,毫不犹豫的将一整杯热茶掷了过来。
李虎巍一闪身躲开,顺势抽出匕首,抵在老枪咽喉处,而对方的手刚好停在盒子炮的枪把上。这支大口径的“老枪”当即被他缴了。
于帅抽出手枪,指向室内一众军统情报人员,命令他们统统靠墙站好。
“呵呵,二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叛国!”老枪将双手举起,口中仍在发出警告。
“放屁!我还怀疑你个老小子叛国了呢!”
“你们不信的话……可以看看冯处长的密电,就放在电台边上呢。”老枪用眼神挑向密电摆放的方位。
于帅将之取了过来,快速瞄了一遍。老枪没有撒谎,密电上写的清楚:锄宁之事暂缓,令李、于二人速返。冯绍唐。
“他……说的没错。”于帅颓然一叹,情绪消沉到了极点。
“瞧瞧,瞧瞧,嘿嘿,我堂堂一个分队长会唬你们吗?赶紧给老子把刀放下。”老枪扭曲的脸庞露出胜利者的表情。
“大汉奸宁俊臣现在哪里?说!不然老子捅你个窟窿!”得知密令内容之后,李虎巍的刀尖抵得更紧了,弄得老枪连连喊疼。
“小病猫,你……”这一回,连于帅都动摇了,在军统的地盘和这群毒蛇翻脸,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假洋鬼子,你知道我的为人,只做符合天理的事儿。哪怕是老蒋站在这,只要他伤天害理,我的刀子一样捅进去。”李虎巍说出这些胆大包天的话来,真是毫不经过大脑,吓得于帅也傻了。
“哈哈,听到了么,这是要造反呀。怪不得昨天你们和红党分子谈笑言欢,原来早就背叛党国了!”老枪壮起胆子,却显得色厉内茬。
不过,老枪和李虎巍彼此都清楚,只消一开枪,军统在沪西的全部秘密就跟脱光衣服的娘们儿似的,全都暴露给鬼子了。
张富根和马兰师徒一路护送而来的事情,竟然全程遭到军统监视。李虎巍浑身炸毛,厉声喝问:“妈的,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监视跟踪老子?老子在松山上和小鬼子拼命的时候,你们这班杂碎在干什么?”
于帅觉出了背后的危险,小心翼翼问老枪,军统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红党分子。
“您觉得呢?于上尉?现在还是两党合作,没有上峰的命令,军统当然不会和这些红党分子公开翻脸,尽管他们早就该死。”
“假洋鬼子,不用和他们多废话,把枪全下了。不是怕开枪闹出动静来么,老子用刀剁了他。”反正把脸撕破了,李虎巍早做好了霸王硬上弓的准备。
老枪像是放弃了抵抗,眼中流露出低三下四的哀伤:“李少校,你铁了心要去,老枪我也不拦着。好言相劝,那是为了阁下的前途,这也是冯处长的意思。”
说完这话,老枪对手下使了眼色,立即有一份密函送到李虎巍面前。函中清楚记明了宁俊臣当下的住址,李虎巍看不懂上海的路名,老枪的手下直接在地图上指出了具体位置。
“大汉奸长得啥样子,有相片么?”
“没有。”
“真没有?”匕首又抵紧了。
“只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相片,现在该是容貌大变了。你们若是要,就拿去吧。”老枪又对手下人眨眨眼,一张泛黄的旧相片被递了上来。
从面部特征来看,这该是宁俊臣三十来岁时留给世人的样子。
于帅凑过脸来一瞅,骂了一句:“妈的,和三爷没一处像的,是亲爹么?”
老枪觉出李虎巍脸上的不满,立即解释道:“他和别的汉奸不同,藏得深,藏得久,北洋政府时期就和小日本勾搭上了,基本不做和战争情报有关的事,只负责间谍的接纳、培养和中转。如果没有他家公子的检举,我们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大汉奸在为日本人暗中办事。”
李虎巍知道一时没有别的办法掌握更有价值的目标信息,只将相片暂交给于帅保管。
“早这么配合,何需动刀。”他收回匕首,缴自老枪的那支盒子炮却不肯奉还。
“嘿嘿,好枪赠英雄,李少校虎胆龙威,在下心中佩服。既然冯处长的好意被阁下拒之千里,此处便不挽留了,二位请吧。”老枪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走出吉斯菲尔路120号,两人回头望向三楼,门窗紧闭,像是一间阴宅。
“妈的,这小子不会诓咱们吧。”李虎巍将盒子炮塞进长衫里层,不放心的问道。
于帅的脸色煞白,同军统上海站的人公开翻脸,这一点让他始料不及,不禁责怪起李虎巍做事太过冲动。
“照你的尿性,三爷临终交待的大事便不做了?他经受了你想象不到的磨难,死前就这么一个要求啊。”李虎巍怒气冲冲盯向于帅,心里觉得他实在是不够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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