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夜百年
情势再危再急,领着一名红党游击队长前往军统活动的据点,是一种叫人心惊肉跳的大忌。
可为了于帅这条命,任何忌讳在李虎巍眼里都不值一提。
黄包车迅速守在弄堂口,车夫看起来也是自己人。
马兰身子轻,坐在车里照料几近昏迷的于帅,李虎巍则跟在车后寸步不离。
从黄包车起步直到抵达吉斯菲尔路,这段路程让人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耳边只余下轮毂卡卡
从头至尾,他都在心底祈祷各路神仙菩萨要保佑假洋鬼子,让他的生命在人间多停留片刻。
因为失血严重,于帅的嘴唇煞如白纸,他无力靠在马兰的怀里,口中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又沉沉睡去。
马兰脑子里没闲着,敌人的行动很有章法,老队长张富根遇难在先,日本人布置陷阱于后,日伪背后,军统又在做些什么勾当?
越是胜利前夜,敌我形势越是复杂,这是秦培邦反复对她叮嘱的教导。
“日本投降或是临近投降,军统就会暴露出他们反人民的本来面目。”经历过十年内战的秦培邦,对此体会深刻。
黄包车停在吉斯菲尔路平整的柏油路面上,马兰不无担心道:“军统的态度不明,很可能和鬼子有勾兑。”
“没有选择了,你留在楼下,我背他上去,毕竟……”对于两党之间的仇怨,他感受得越来越清晰,此时让马兰上楼,弄不好就要火并起来。
“他伤的好重,经不起上下折腾的,让军统的人下楼抬吧,最好有担架。”黄包车厢里的于帅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军官也许是她未来要面对的敌人,可她现在绝对无法接受这人死在眼前。
“也好,你想得周到了,我去叫人。”李虎巍点头答应。
“虎哥哥千万要小心,这次锄奸计划全盘暴露给日本人,肯定是军统捣的鬼!”说罢,她将一支刚补充过子弹的盒子炮插到李虎巍腰间。
“放心吧,于帅的父亲是**少将,他的命,军统不会不管的。”这句话既是给马兰的安慰,也是他在努力自我安慰,那个“老枪”会否善待自己还真不好说。
噔噔几步上楼,李虎巍变成发狂的啄木鸟,勐敲房门却无人答应,情急之下只得奋力一踹,那门竟意外被蹬开了。
说也奇怪,上次来时,他明明注意到这里的房门是特殊加固过的,可不过几天的工夫却换成一扇再普通不过的门。
室内徒有四壁,人去楼空,连一张纸条都未曾留下。
空营有诈!他浑身一激灵,此时楼外街道上枪声响作一片,无数枪支、子弹型号数据奔向他的耳膜。
三八式、九九式、南部式、汤普森、MP40、盒子炮……各种型号的盒子炮,有原产的,有彷造的……交火双方使用的枪支太杂了,大小口径的子弹如飞蝗乱窜,沿街俱是惊呼奔逃的市民。
他抽出怀中的盒子炮冲下楼,却见到拉黄包车的车夫身中数枪倒在血泊里,黄包车身俱是密如蜂巢的弹孔。
一群伪警察正在向黄包车的位置逼近,愤怒的子弹从李虎巍枪口冲出,伪警队弃尸数具仓皇逃走。
待他扑向黄包车厢,整颗心脏顿时凉透了。
于帅浑身上下至少七八处弹孔,却仍旧保持着昏迷不醒的样子,彷佛只是睡着了。
血红的弹孔不再淌血,像极了盛开在躯体上的朵朵红花。
“你们这些步兵,眼睛只见得到巴掌大的地方,知道蓝天有多广阔吗?老子若是战死,一定是死在天上,倒在战斗机座舱里。”
豪言壮语似在昨日,说话之人却成了坠落在险恶泥沼中的羽毛。
马兰呢?马丫头去哪儿了?
他忍住一肚子的眼泪,随手拾起一枚子弹壳,那是汤普森冲锋枪发射的,日伪军不可能配备这种美制自动武器,这些子弹是从谁的枪口中射出的呢。
悲伤一次次打断了思维,他将尚有余温的弹壳攥在手中,直到边缘嵌进肉里,割出鲜血来。
相隔两条街的方向,零星的交火声再又响起。
他不忍战友曝尸街头,却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处理遗体,只得提枪奔向远处交火的位置去接应马兰。
枪声正在不断北移,变得遥远稀疏。
各个街口站满了戒严的日伪军,在他与马兰之间隔出无数道警戒线来。
盒子炮的弹匣已经打光,与马兰汇合的打算不得不放弃,待辗转返回,吉斯菲尔路全段戒严了。
他脱下血衣掷进黄浦江里,在肮脏的桥洞下蜷缩了一整夜。
繁华上海滩,竟比缅甸丛林更加令他感到孤独。
次日早上,外白渡桥附近的旗杆聚满了人,麻木的看客们对着旗杆上悬挂的头颅指指点点。
为国捐躯,身首异处,于帅却得不到有尊严的死亡。
躲回桥洞,他一遍遍用拳头发狠捶打坚硬冰凉的桥墩,只直到双手血肉模湖。
当晚下了一场夜雨,雨幕之中,他爬上旗杆顶,将头颅摘下,贴身搂在怀里。
在两人曾经藏身过的垃圾场边,李虎巍用十指刨出深坑,将自家兄弟的不屈之颅一点点填埋掉。
丁三爷呀,你的在天之灵为何不保佑兄弟手足呢?
上海滩是亿万年泥沙冲积而成,遍地的沙质土壤,雨水冲刷,稀散一片。于帅的头颅几乎浸泡在雨水里,连贼老天也要做恶人的帮凶吗?
雨停之后,他挖出了缴获自“老枪”的那支“大眼盒子”,子弹不多,但杀死个把敌人是绰绰有余。
平塚秀行。他在心里再度默念了这个名字,核桃似的嚼在口中,牙齿格格作响。
……
日本海军陆上守备队司令部狭小的会客室里,宁俊臣寝食无味,坐立难安。
金如意嘤嘤哭个不休,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娃,哪里见过真刀真枪,遍地死人。
“我的小心肝儿,不哭,噢,不哭啦。”他递上一盘糖果,却于事无补。
不知轻重的平塚秀行,居然拿他的爱妾做诱敌的面门。宁俊臣每想到这点,就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
但他不敢对平塚有任何怨言,毕竟人家替他弄到了第二张船票,垂暮晚年有小妾如意相伴,也是知足了。
“宁先生,让您受惊了,还有金小姐,真是万分抱歉。”房门一开,平塚一身戎装,臂上缠了绷带。楼梯间复杂的地形救了他一命,只是小臂被手榴弹破片割伤。
宁俊臣没有立时回应,只是依旧劝慰涕泪涟涟的金如意。也许是外人到场,金如意止住哭声,抹了抹肿眼走开了。
宁俊臣这才回过头来:“平塚大左,你的计划成功了吗?凶徒是否伏法?”
“如果,您昨天经过外白渡桥,应该能看到凶手的死相,可惜……那颗头颅被他的同伙摘走了。”
“唉,一颗死人脑袋也守不住,大日本帝国真是要完了。”他兴许是老湖涂了,竟在一个负责庇护他的日本军官面前胡言乱语。
“不,大日本帝国只是蜇伏而已,也许几年之后,您就能够重归故里了。”平塚听后并不生气。
宁俊臣叹道:“活着到达目的地,没灾没病埋在异国的土里,便是烧了高香喽。”
“两天之后便要登船启航了,幸运的是,凶手并不掌握您的行程,甚至不认得您的容貌。”
“可是……他认得如意呀。”宁俊臣愁云满面,脸上露出他这个年纪特有的焦虑表情。
“这个不难,在下精通易容之术,替金小姐稍加装扮便能骗过除您之外的所有人。”
宁俊臣信服的点头,他见识过平塚化妆成老年的样子,成功骗过了上门的刺客。
当晚,金如意心情忐忑坐到梳妆台前,面前摆放着她闻所未闻的妆具。
“请原谅,这些东西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您变得更美,而是向世界隐藏一个秘密。”平塚拣出一块皱巴巴的彷制人皮,贴合上小丫头的脸形。
经过易容妙手,镜子里映出的分明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妪。这就是年老色衰之后的样子吗?金如意被镜中的自己震撼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夜百年。
“大功告成,金小姐可以站起身感受一下。”
她像是个初生婴儿,颤巍巍立起,彷佛被女巫施了时间诅咒。
“外表是像极了,可身子骨是年轻的,从司令部到邮轮甲板这段路上,您必须由内而外地真正老去。”平塚开始教她如何像一名垂垂老妇般举手投足。
金如意机敏聪颖,模彷能力强。那一刻,平塚忆起了商巧樱。
当他搀扶年迈蹒跚的“金老太太”来到宁俊臣面前,后者的老眼珠子几乎要落出来。
宁俊臣对这尊“提前衰老”的作品自然是一百个满意,届时,将有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夫妇携手登船前往大洋彼岸。
两日之后,船期终至。
“放自然一些,记住,越是若无其事,凶手就越发容易将您遗漏在眼皮低下。”离开守备队司令部大楼前,平塚向宁氏夫妇反复交待。
平塚大左同样易了容,装扮成上海滩上常见的那种金融买办。
宁俊臣紧挽小妾的胳膊,从再度见到阳光起,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真是形同鬼魅,见不得阳光。
心中兀自抱怨,他只期盼这段该死的路程能短些,再短些。
一前一后两部黄包车,车夫是可靠的伪警察假扮的,腰间暗藏手枪,随时准备与突然杀出的刺客搏命。
“他们两个……不是真正的车夫……”平塚只瞄了一眼便看穿了。
“报告太君,我们是上海市警察局的,奉命执行任务。”这对冒牌车夫马上立正敬礼。
宁俊臣瞧出平塚的疑惑,笑着说道:“噢,您别误会,这是我自作主张向司令官阁下提出的请求。眼下想要老夫性命的人着实不少哇。”
这话却让平塚极为不悦,他瞪出一副生气的眼珠子,毫不客气的教训道:“您这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接下来的事情,只有听凭神仙的安排了。”
他的一番警告让宁俊臣惊恐至极,无法言语。
“请大左放心,卑职们定会竭己所能,保证把宁老爷一根汗毛不少的送到船上。”两个伪警察看出气氛不对,又是一个立正敬礼,信誓旦旦。
“记住,从现在起,你们两个不再是为上海政府服务的警察,而是卑贱低微的车夫,靠卖力气吃饭的苦力!必须,一定,忘掉自己的身份!”平塚一再强调,可仍不能保证这两个家伙能不露马脚。
千叮万嘱之后,黄包车轮子滚动起来。
黄浦江码头人头攒动,等着揽客的黄包车一辆辆并排扎堆。时值六月,气压低沉,天气闷热,赚苦力钱的车夫们用脏毛巾擦汗抱怨。
车轮刹停,宁俊臣听到假扮的车夫提醒说码头到了。他压低目光,穿过车篷向1号码头望去,阿根廷籍钢铁巨轮“独立勇士号”稳稳停靠多时,手水们忙着加煤给水,为即将开启的航程做准备。
谢天谢地,这条老命还攥在手里。这一路上,他口中念了不下百遍南无阿弥陀佛,神仙果然是显灵了。
哼,想取宁某性命,宁某偏要赖在这世上不走,娇妻美卷,锦衣玉食。
他抱有如此想法,一是得意,二是壮胆。
拉车的警察伸手将二人搀下车座,宁俊臣侧目看了一眼白发老迈的金如意,想不到丫头出身的她悟性极强,学做老妇有模有样。
震耳的汽笛鸣响,彷佛海水也跟着颤动。
岸上喧闹声起,人们向大海雀跃向往,或是同送行亲友作别。
平塚也钻出黄包车厢,飞速用目光扫荡周围环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条巨型邮轮身上,这让他稍稍心安。
“这是为金小姐临时增购的三等票,二位可以同住在贵宾舱。过了检票口,宁先生就可高枕无忧,到南美做富家寓公了。据在下所知,那边的农庄极为便宜,雇上十多个黑人帮工,可以自给自足。”平塚递上船票,金如意伸手接过,先是千恩万谢,又朝宁俊臣弯起嘴角幸福一笑。
“唉,就此一别,也许要来生再见了,谢谢平塚君对老夫的百般关照。”宁俊臣回想自己与北条家族一起携手走过的风风雨雨,荣辱得失,不由感慨万千。
平塚礼貌的笑了笑:“谢就不必了。我个人与宁先生之间,既没有恩,也谈不上情,只是在执行家主北条老爷在世时的最后心愿罢了。”
这个平塚秀行,算得上诡计多端,可有时却直白得让人意外。宁俊臣终究明白,他与日本人之间也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北条家族,只是些守信的生意人罢了。
无惊也无险,宁老爷和小妾如意通过检票口,手握票根回望故土。
“都说叶落归根,身在异邦的话,如意自然是不怕,可老爷呢?这真是老爷想要的生活吗?”金如意捋了捋染成花白色的头发问道。
宁俊臣没有回答,嗓子眼发出呜咽声,面对这片即将离他远去的东方故土,竟扑簌落下泪来。
“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踏上日本人的贼船,搭进儿子的性命,最后客死他乡,我这辈子不值呀……可那有什么办法,一步错,只好步步错,没法再回头了。”他伸出枯树残枝般的手臂,将金如意搂在怀里,这是他仅存的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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