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强拉壮丁
在毕节县城里的最后一顿晚餐,是恋恋不舍的离别饭。
席间,李虎巍聊起石砀惨死在昆明城内之事,于成训不禁憾然唏嘘。
多年前石砀曾在军需局任物资科长,面对烂透了的“台柱子”们,当时还是局长的于成训少将选择了息事宁人。
“李少校,外侮已除,剩下的紧要事便是改天换日。国之大业,只能由你们年轻人去做了。”于成训饮下杯中残酒,伏在夫人怀中痛苦流涕。
同于氏夫妇和瘦毛道别,李虎巍光着脚板,连夜走出毕节去往湖广。
国内战事再起,饥民流民由东往西川流不息,他却逆流而行。
那包干点心很快被扫空,沿途接济了一群濒死的小娃儿,算是为倬云的重生向老天爷谢恩还愿。
人可以缺爱,却缺不得碳水化合物。
没过几日,他就腹中饥肠漉漉,迈步迎风欲倒。
身上只剩下两件金属物什,替他挡过子弹的银戒指,还有取人性命无数的“地狱之针”。
经过那些尚有人烟的镇子时,他原本有机会用它们换些口粮。
铁匠们愿意收藏这些打造精致的东西。可李虎巍就算变成一具饿殍,也不可能用生死之交的信物来交换。
“哼,带着宝贝下黄泉吧。”
“俺们不让收,自会有那些丘八来收。”
几乎每座铁匠铺的老板伙计都会向他发出类似诅咒式的警告,果不其然,一进湖北地界,便遇到了抓壮丁。
难民队伍比蚁群搬家要混乱得多,极有限的成年男子比黄金还贵,他们肩挑手提,搀老携幼,真正是肩上担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在毕节乞讨的日子,瘦毛向他描述过一九四二年河南大逃荒、人相食的悲惨画面,而此刻通往湖广大地的路径完全复刻了当年的河南。
人们在相互传授那些可怕的经验,分辨饿死与病死之人,以确定哪些可以充作口粮。
他回想到松山之上满嘴喷吐尸肉臭气的日本鬼子,再复看无奈吞食同胞饿殍的难民,不由悲中从来。
长时间的饥饿令他脚下发飘,只得捡起枯枝烂木充作拐技。
在难民队伍里栖身没些日子,屁股后头就紧跟住几个把食欲写在脸上的年轻饥民。
李虎巍注意到他们挺久了。这伙人像是空中盘旋的秃鹫,专门搜寻那些即将饿毙的人下手。只待目标倒地便一拥而上,确保口粮新鲜且不被小团体以外的人占有。
难道要命丧这群乌合之众的口中了吗?他力乏头晕,血糖低得已经无法维持正常行动,只得半跪在污泥里。
“倒,倒啊!”有人盼着他早死。
“妈的,还不倒!”“秃鹫”们骂骂咧咧,像是在抱怨饭在锅里迟迟不熟。
李虎巍回头骂道:“想吃老子的肉,阎王爷给的胆?”
“死鸭子嘴硬!看你活得到下一刻不。”
李虎巍来了脾气,他紧握住拐棍,强迫自己留住最后一分意识和力气。
那伙人见他倔强求生,奈不住腹中催命似的饥饿感,竟夺过拐棍抡头就打。
等不来尸肉,索性起意谋杀。
棍子举到半空,行凶者脸上表情却凝固了。
难民队伍四下大乱,像是遇到地府开门百鬼出笼,个个惊惶失色,连滚带爬仓皇逃窜。
“你丫儿犯傻呀,抓壮丁的来了,别管他了,莫挨枪子!”在同伴的催促下,“秃鹫”们丢下棍子转身便逃。
被父母双亲抛弃在荒地里的娃娃们梳着脏兮兮的羊角辫儿或是寿桃头,无助地哇哇大哭。
李虎巍想到身居大洋彼岸的儿子倬云,和难民们的弃儿相比,倬云的命运其实并不算太坏。
他对孩子们动了恻隐之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班黄皮军装的兵跑近过来,每遇到逃跑中的青壮年男子,便用枪托勐揍,而后用麻绳捆作成串的螃蟹。
“这人好像快完了。”濒死的李虎巍被丘八们围作一圈。
“一个饿死鬼,别管了。”连抓壮丁的都对他失去了兴趣。
“等等,脖子上好像有值钱的东西!”丘八队伍里,一名下士班长直勾勾盯住他脖间的银物件,两眼锃锃放光。
“嘿,想不到还能发笔死人财。”手头正紧的士兵们兴奋地应和道。
班长伸出手去扯戒指,却被行将就木的李虎巍闪电般掐住手腕。
“这东西,你抢不得!”他低垂的眼皮翻起,模样可怖至极。
“短命鬼,身外之物有啥好稀罕的,黄泉路上你又带不走!”班长恼羞成怒,扬起枪托要打,却不想身后挨了火辣辣一鞭子。
挥鞭的是个骑枣红马的营长,脾气和这烈马一样暴躁:“妈的,打坏老子的兵,你给老子挡子弹去!”
丘八们立正集合,等候训示。
营长翻鞍下马,用皮鞭抬起李虎巍下颌。
眼前是个濒临饿死的人,但胸前变形的银物件显然对这人极端重要。从戒环上的凹痕来看,很像是一枚中口径子弹高速撞击形成的。
“当过兵?”营长在军中见多识广,觉出眼前之人的价值。
“当过……远征军……”
“逃兵?”
“伤愈……出院……队伍没了……”
营长闻言大喜,这年头莫说老兵,扣扳机不打哆嗦的新兵蛋子也不好找,居然在这难民队伍里寻到一块宝。
“跟老子干,这铁环环就还是你的,要是不干,老子按逃兵枪毙了你!”营长把鞭子搭在他肩上,像是古代国王册封骑士。
除了求生,他所有意识都快消逝了,似有似无发出一声“嗯”。
营长像个**得到满足的暴君,保下了李虎巍的性命,喝令士兵将之抬回驻地喂水喂米,要是饿出个三长两短,这个班从班长到新兵全部剁了喂狗。
担架兵迅速就位,李虎巍被人抬马背的弄回驻地。
尽管国民政府三令五申,各部不得强拉难民从军,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命令到了底下就跑调走样。
内战硝烟正浓,不抓紧机会扩充实力那是傻子,兵员素质不是长官们考虑的,有挖战壕挡子弹的炮灰就成。
李虎巍被卫生兵喂了米汤,暖融融的碳水化合物一入口,意识渐渐恢复过来。
他觉得胸口变轻了,腰间好像少了什么,挣扎着想要用手撑起,却被一只大掌摁住了肩。
“别急,你的宝贝都在我这。”说话的是那个将他抓了壮丁的营长。
“还我!”他愤怒道。
“妈的!刚救了你小子的命,就这么不识抬举?”身旁一个马弁破口大骂。
营长也算是爱才惜才,抬手制止了手下的胡言,和颜悦色地说道:“知道你是老兵,光这一身的战伤,别说咱们营,就是团里师里也没人及得上。等身体恢复之后你就是本营二连的连长,东西一样少不了你的。”
虎落平阳,寄人篱下,李虎巍自知什么也做不了,只得装作听天由命的躺着。
他年轻力壮,第二天就恢复了大半体力,一口气吃掉三张炊饼,轻飘飘的双脚再度稳如磐石。
剃掉鬓发,刮过胡须,精明强悍的军人风采似乎又回来了。
“你这个连基础不错,前些日子中了红党军队的埋伏,折损了不少人手,连长也嗝屁了,这才补了些壮丁进来。我的意见是,新兵训练是来不及了,把不值钱的炮灰当工兵用,不佩枪,光挖坑。”营长同他并肩而立,注视新兵们挥锹挖土,部队正沿河抢修工事。
这个营隶属于**整编第66师,李虎巍当然无比熟悉这支部队,其前身就是粤军第六十六军,1942年作为远征军战略预备队赴缅甸作战,孙立人新38师就曾经归建于该军。
不过,后来的六十六军兵员素质江河日下,无法再称之为劲旅了。
就在上个月,该军整编为66师,虽然顶着“师”的名号,可编制规模仍是一个军,且还在不停的四处捕抓壮丁。
就拿李虎巍委身的这个营来说,原本550多人的编制,却足足塞了不下800人。
湖里胡涂被抓了壮丁的难民们,仍是赤条条的在皮鞭下挖战壕和散兵坑,别说枪支弹药,连破烂的军服都没一件。
“为什么不发给武器和军装?我没见过光膀子的**。”李虎巍为壮丁们遭到的不公待遇而打抱不平。
营长嘿嘿咧嘴,表情像是个精明的商人:“给他们枪?知道怎么使吗?本营长没有时间,也没有教官。至于军装,反正是一群注定要消耗掉的炮灰,何必增加后方被服厂的压力?”
“没枪没军装,哪来的军人荣誉?”李虎巍仍打算坚持。
“嗨,当兵吃粮,活一天是一天。”营长颇为不屑地摆手摇头。
两人正说着,马弁端来一只木盘,放着一套崭新的上尉军装,还有亮闪闪的戒指和匕首。
“好好干,跟着本营长有你的出头之日。”
李虎巍取回本属于他的两样东西,却没有接过军装,径直向挖掘工事的壮丁们走去。
营长惊诧莫名,急忙喊停喝问。
“我要同自己的兵在一起,这是前敌指挥员的基本素质。”李虎巍并不打算替整66师卖命,却也不愿见到壮丁们凭白无故送死。
营长摸着下巴揶揄笑道:“我没见过光着膀子的**。”
李虎巍回望一眼上尉军装,面朝赤身劳作的壮丁们说道:“不是早就有了?”
整66师先头营的正面是一条深度有限的宽河,最深处勉强没过脖子,靠泅渡就能强攻过来。
负责督挖战壕的老兵个个似凶神恶煞,在他们眼里,这群没摸过枪的壮丁就是一次性的劳力,用废用残了就弃之如敝履。
浅壕边横陈着七八具尸体,那是力竭而亡的壮丁,昨天他们还是难民。
他怒视那些持鞭施暴的老兵,厉声骂道:“谁还敢打老子的兵,把他脑袋切下来当夜壶!”
“哟,不知死活的烂壮丁,你他娘的算哪路货色?”话没说完,鞭子不客气的挥将过来。
吃饱喝足,李虎巍有的是力气。他毫不费力揪住挥来的鞭梢,钓龙虾似的将那老兵连人带鞭拎起,最后拽进浅壕,请对方吃了狗啃泥。
阵地上响起一片枪栓鸣唱,却听一个声音大喊:“这是二连新来的连长,不得对长官动武!”原来是营长马弁紧急赶到救了场。
摔了一嘴泥的老兵不服气,可又不敢对新长官动粗,只得不情愿的敬礼赔罪。
李虎巍细细查看连里的壮丁,大多面黄肌瘦,不少人身上还带着病,最夸张的是一个五十多的半老头子也被拉进队伍凑数。
“嘿嘿,别看他年纪大把,在地里干活刨食惯了,挖坑那叫一个快。”马弁似乎对抓壮丁的成果很是得意。
李虎巍打断道:“扯蛋,再快能快过工兵?”
“工兵?那是师里的宝贝疙瘩,哪会发配到这里来挖坑?”马弁深深怀疑眼前的新长官究竟有没有带兵经验。
李虎巍的军旅生涯算是运气不错,一直在精英部队服役,不管36师、荣一师还是新38师,都是一等一的王牌师,对于国内军队的普遍军备水平感触不深。
接收了如此之多的美援军需,又赢得抗战胜利,可国内部队的素质和军阀时代并没有本质不同。这让李虎巍感到深深悲哀。
“全连挖战壕,有一个算一个,快!”
现实的荒诞令他感到茫然,原先是听了于成训的建议来湖北前线投奔红党武装,现在却又对这群**壮丁的安危上心,自己究竟要站哪一边啊?
友邻部队阵地距他五十米不到,那里的老兵也在狠命抽打壮丁。
照理说,各家自扫门前雪,可李虎巍似乎对那几个挨打的壮丁有些印象。
他走近一看才发觉,这伙人不正是昨天企图用棍棒置他于死地的年轻饥民吗?
对了,被抓壮丁之前,这群家伙没有人模样,更像是觅尸的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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