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隔离审查
晕厥过后,李虎巍又陷回漫长的梦境里,尘封的记忆在脑海中丝毫不漏地放映了一遍。
死去的、离别的、失踪的人,朝他招手道别。
最后,他认出了那个朝他挥拳相向的家伙——马雷。
脑袋针扎似的疼,但意识终于回归正轨。
找回自我的感觉真好,但眼下这个地方似乎对他并不友好。
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门口有军人武装护卫,虽然没有铐他绑他,但人身自由确定是受到了限制。
稳健的脚步声踩到门前,那是聂全才的声音:“他醒了没?”
“报告首长,刚醒。”
门开之后,率先踏进来的聂全才面色如常,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紧随老聂步入的,则是个神情凝重的中年军官。
解放军没有实行军衔制,他暂时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和路数。
“李虎巍少校……想不到,你不但军事素质过硬,还是军统中人。”中年军官的话中听不出情绪和态度。
“马兰呢?她咋个样了?”他现在无暇担心自己。
聂全才轻轻咳嗽了两下,忧心忡忡地说道:“正在抢救……”
“哼,李少校的演技很不错呀。”中年军官渐渐显露出脸上的敌意。
火苗在心头滋滋燃烧,他腾地立起身来吼道:“演戏?少他娘的放屁!马兰丫头的命和老子的命栓一块儿呢!”
陡然紧张的气氛让门口卫兵拉枪上膛,聂全才稳如泰山,轻轻摆手示意卫兵放低枪口。
“李少校,不用紧张,就是一次简单的审查而已。你失踪的这天,正好赶上敌人摸山偷袭。军人的直觉告诉我,这不像是巧合。”中年军官收起敌意和嘲讽,换回正常的语调。
“我和弟兄们的地图呢?”
“你说什么?”中年军官不由一愣。
聂全才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将那张染血的死亡地图摊在桌上:“是这个吧。”
李虎巍步步向前,将地图从两人桌前拿起,感受上面一个个标记背后的震撼。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肯定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傻壮丁。马兰那丫头为了保护你,向我和组织上隐瞒了一切。好了,说说吧,说说你的故事。”聂全才双手环抱,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虎巍跌坐回床沿,长久的失忆之后,他正需要一个心无旁骛的倾述对象,何况眼前坐着的是两个急于了解他过去的人。
记忆的闸门洞开,他不加保留的将过去的经历统统道出,爱情、友情、惊情……直到情节落定,聂全才的姿势始终没换过,他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
沉默良久,中年军官扶正了军帽,率先起身对聂全才说道:“聂厂长,换作你,能编出这么多的传奇故事来吗?”
聂全才露出进屋之后的头一次微笑:“这小伙子区区几年顶得上别人几辈子了,凭啥不信?”
中年军官信服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为了证实他的供词,我们会找到救他回来的梅大桩同志,嗯,就是那个‘老鬼排长’。”
两人临出门前,聂全才嘱咐说,尽管对他的怀疑初步排除,但人身自由限制还没法解除,得等上头得出最终结论。
提到关禁闭、蹲牢房,李虎巍有资格直呼内行。
可是马兰生死未卜,一刻得不到她的音讯,他就一刻也无法安生。
次日大清早,禁闭室外就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情绪激动的那人操着河北口音,正和卫兵激烈争执。
李虎巍透过门缝往外瞧,留着泛青寸头的马雷没穿军装,只披着一条染血的坎肩,疯牛似地朝禁闭室里顶撞,两个卫兵将步枪架成X型将之牢牢阻住。
“姓李的!你他娘的睁开狗眼瞅清楚!俺身上的血,是俺姐的,是俺姐为你个杂碎东西流的!”
若不是卫兵忠于职守,以麻雷子的脾气,真有可能把禁闭室拆成白地。
“麻雷子!是我对不住你姐,告诉她,将来我一定娶她!照顾她一辈子!”李虎巍扒着门缝,用尽力气喊道。
他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勇气,居然将男女婚配这种大事忘情地喊了出来。
马雷听完之后却坐在地下抹起了泪:“娶她?你不配!你害惨她了呀!”
“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李虎巍恨不能踹开门板冲出去问个清楚。
“她不会再理你了,死了这条心吧。”马雷抹干眼泪,投来怨恨的眼神。
等李虎巍再欲发问,他却爬起身带着一裤子的泥巴跑远了。
怅然若失,牵肠挂肚,李虎巍蜷缩在屋角,他实在恨透了自己。
马兰曾经无数次地向他表明心迹,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是需要何等勇气。
她甚至不在乎他的过去,他的情史,以及他的孩子。
现在,她又为他挡下了致命的子弹。
李虎巍神射无敌,却对爱情的战役近乎盲目。
在恢复记忆前的一刻,他终究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可她却怕是无福享有这份迟来的爱了。
山里的手术条件很糟糕,有限的照明是用一台从日军手里缴获的发电机驱动的。
卡宾枪子弹被手术钳夹出,好在这种武器威力不大,马兰的命被保了下来。
当她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见到的第一幅画面是主刀医生严肃忧郁的面孔。
“马兰同志,对不起……”
她下意识的去触小腹的伤口,从骨盆到股腹沟全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麻药的劲力犹在,她只能嚅动嘴唇却不出半个音来。
“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今后也失去了生育能力……真的对不起,全体医护人员都尽了力……”
让医护们始料未及的是,病床上的马兰居然调皮的眨眨眼睛,嘴角艰难地挤出微笑来。
几位年轻护士像是被这笑容刺痛了,难过得背转身去。
待医护人员掩上病房门离去,她的泪水终如崩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头发和枕头泛出湿晕。
几天之后,当她能再度开口说话,第一个要见的既不是李虎巍,也不是马雷,她要见聂全才。
……
连下了一周的雨,当雨后放晴,彩虹悬在两座山峰间架起七色桥的时候,李虎巍也终于等到审查结束的那天。
聂全才满脸喜气,皱纹也舒展开了,身后的警卫员还捧着一碗熟鸡蛋。
前线部队战事紧张,嵋猴子绞杀在火线上没能找着。
最终证明李虎巍清白的,却是从香港传来的消息。
在国内舆论压力下,龙云解除了软禁,在进步人士帮助下移居香港。
在向延安方面表达谢意的同时,昔日的龙主席特意提到了那个对他有过“不杀之恩”的小个子兵。
“李虎巍同志,哈哈,大家今后就是同志啦。”聂全才大步流星上前同他握手,手心热得发烫。
“你们有于成训将军一家的消息吗?他也去了香港。要是么得他,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呀。”李虎巍对故友的家人念念不忘,当然,还有那个一同在垃圾堆里讨过生活的小乞丐瘦毛。
聂全才摇了摇头,香港的形势也不容乐观,军统特务在英国人眼皮底下横行无忌,党在那里的力量很有限,保住为首的几位民主人士就不易了。
“对了,马兰……马兰同志呢?”他竟也开始用“同志”这个称呼了。
提到此节,聂全才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招呼他并肩而谈。
“她走了,伤好了大半就走的,和她弟一块儿。”
“啊?为什么……她去了哪?”
聂全才稳稳按下他肩膀,用长辈似的口吻劝慰道:“她一时还无法面对你,姑娘家的心思,我这个老家伙猜不透哇。”
李虎巍急的原地蹦起三丈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虎,嗷嗷大叫,吓得同来的警卫员不知所措。
“马雷,麻雷子,一定是他搞的鬼!”激动情绪驱策下,他开始胡乱猜测。
聂全才从衣襟中取出一笺信封来:“这是马兰同志临行前留给你的。”
他急急拆开,纸上的字有些歪斜,这是一个文化水平并不高深的女子用最认真的态度写下的掏心窝子的话:
“虎哥,知道你心里有我,在不记得事儿的这些天,咱俩处了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丫头知足了。那颗子弹,换作是你,也会为我去挡的,嗯,一定会的。可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现在的马兰配不上你。麻雷子会照料我剩下的日子,忘了我吧。”
“聂厂长,您一定得告诉我马兰去哪了,我……我给您跪下啦!”他刺熘熘滑下身子,对着聂全才纳头就磕。
“哎,别介呀,咱们是革-命军队,不兴这一套。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嘛。”聂全才忙将他扶起。
警卫员递上鸡蛋,叫李虎巍先填饱肚子,可他坚持不得到马兰的去向就片食不进。
“她跟着她弟走啦,是去华野的某个纵队报到,有个叫秦什么邦的军分区政委……”
“秦培邦?”
“嗯,对,就是这个‘秦陪绑’,听说现在是华野某纵的师长啦,他是马兰的老上级,你说说,不去投奔他还能投奔谁?”聂全才口音不老准的,把人家堂堂师长说成了“陪绑”,怪好笑的。
李虎巍立即不信了:“她认识那个秦师长又不是一天两天,要去早去了,为啥挑这个节骨眼?”
聂全才站起身来回踱步,犹豫再三才道出实情来:“她这次伤得不轻,听医生说,今后是没法生娃娃了。我猜啊,她是村里妹子,把替男人传宗接代看得比啥都重要。”
李虎巍拳头一砸膝盖,懊恼万分:“真是太傻了,无论变成啥样,我都不会在乎的。”
“好小子!是个爷们儿!”聂全才绽开笑容朗声夸赞,这嗓子把警卫员吓了大跳。
当天,聂全才就开好了介绍信交到他手里,临别之际,老聂头有些舍不得,毕竟放走李虎巍对厂里的生产而言是个大损失。
“聂厂长,等打跑了反动派,我带着马兰还回你厂里上班。”
李虎巍这句承诺几乎把全厂的人都逗乐了,聂全才却听出了泪来。
离开大别山之前,李虎巍专程拜别了李宇昂。
大别山的军民们很仗义,给这位敌军军官按烈士标准造了坟。
耳边响起小李子生前的最后一问:从军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去是寻仇人,杀鬼子。现在,他放下了和北条家的仇怨,肆意凌虐的日本鬼子也投降了。
“在一个无法自由表达的时代,真正的学问未必在书本里。”那个叫张骥腾的学问人说过这话,现在也变成了一抹骨灰,和石肠子同葬在昆明郊野某片无名山冈上。
火柴在苍松翠柏之下被擦亮,火苗引燃了记载战友牺牲地点的死亡地图。
小李子,带上地图走吧,去寻到丁三爷、石肠子、假洋鬼子……还有一众弟兄的魂儿,你们在地下好吃好吃喝等着我。
磕过响头,他换好便装勿勿下山。
夕阳之下,他告诉自己,这个吃自家兄弟不吐骨头的时代该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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