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市井之言
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
九桥门街市酒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政和后来,景灵宫东墙下长庆楼尤盛。
冯过入内选了角度处坐定,自有人上来招呼。
关于酒楼种种,他算是有所了解。
譬如,凡店内卖下酒厨子,谓之“茶饭量酒博士”。至店中小儿子,皆通谓之“大伯”。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ji,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谓之“厮波”。又有下等ji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礼客”,亦谓之“打酒坐”。。又有卖红色或果实罗卜之类,不问酒客买与不买,散与坐客,然后得钱,谓之“撒暂”。如此处处有之。
唯州桥炭张家、乳酪张家,不放前项人入店,亦不卖下酒,唯以好淹藏菜蔬,卖一色好酒。
他叫了一壶酒,又点了煎鱼、鸭子、炒鸡免、煎燠肉、梅汁等数样下酒菜,每份不过五十钱,物美价廉。
又见着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挟白磁缸子的小儿子卖辣菜,他又点了一份,止八钱。
他慢慢的吃着,讲真,因饮食习惯,京中美食也就这样了。好在他向来不挑食,能吃饱就成。
之所以选了角落的座,乃是想听些邸报未登的“小道消息”,市井之间每有大新闻哪。
邻桌对饮的是二位寻常汉子,不多时酒虫发作,闲聊声稍稍大了些,恰让冯过听了去。
其中一人说:“听说了么,数日前凌晨开封县一茶肆前忽现一物,长六七尺,苍鳞黑色,驴首,两颊如鱼,头色绿,顶有角,其声如牛。正好茶肆人早起拂拭床榻,见有物若大犬蹲其傍,熟视之,乃是龙也。”
另一人应道:“却是有所听闻,那间茶肆与军器作坊相近,被作坊军人得知,闻讯赶到后皆畏缩不前,后来乃是用了火器方杀龙而食之。但这天五鼓,西北有赤气数十道冲天,仰视北斗星若隔绛纱,其中有间以白黑二炁,且有折烈声震如雷。”
冯过心下暗暗吃惊,这事他也有听闻,但知之甚少,官方下了封口令,哪晓得民间却是传开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又哪防得了?
他还知道,“杀龙”后不久,霪雨大作,水高十余丈,直犯都城,并冲破了汴堤。内侍组织役夫担草运土筑堤止洪,却没法防御。
皇帝派了户部侍郎唐恪去治水。唐恪乘小舟览水之势,而求所以导之。据说皇帝登楼远远看见,问那是谁,内侍回答是唐恪,皇帝有感于其冒险治水,当场落泪。过了两天,洪水退去,唐恪入对,皇帝慰劳道:“宗庙社稷获安,卿之功也!”唐恪则回奏:“水乃阴类。阴炁之盛,以致犯城阙。愿陛下垂意于驭臣,远女宠,去小人,备夷狄,以益谨天戎。”
至于后续,则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唐恪果是直臣,一番话既刺了皇帝,又得罪了一干重臣,在作死的道路中跑的飞快,一骑绝尘。
那二位八卦了一番,越说越离谱,大概是将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实在是猜测不下去了,又换了个话题。
“听说山东闹匪祸了,嗐,浙江、洞庭湖匪患刚平,山东又出了幺蛾子,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哪。”
另一人嗤之以鼻:“这事我听表哥大舅子的姑父的侄子说过,是山东郓城人宋江者,召聚人马占据梁山伯,招募当地百姓组成所谓的‘义军’,利用当地地形,阻杀前来镇压的官兵,公开扯旗造反。只区区数十人,能成啥气候?与方腊、杨幺不可相提并论。”
另一人摇头反驳:“非也,其匪首头目虽只十余人,却是聚拢了上千周边乡民,并随即率军攻打河朔,京东东路,随后转战于青、齐至濮州之间,先后攻陷十余郡城池,每破一城,都要杀富济贫、惩治贪官,因而声威日盛。”
“是这样么?”另一人哑然,随后压低声音说:“据说朝廷为了剞劂财政困难,宣布将梁山泊八百里水域全部收为‘公有’,百姓入湖捕鱼、采藕、割蒲都要收取重税,否则便以盗贼论处,导致当地百姓怨声载道。那宋江正是利用此节方迅速纠集了大量生计窘迫的乡民竖了反旗。”
另一人点头表示认同:“这宋江原只是郓城一押司,惹了祸事走投无路方啸聚山林,倒是个有胆识的。”
冯过固然有些目瞪口呆,却也听的津津有味。都说皇城根的百姓消息灵通、见多识广,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大事,且说的头头是道,这二位便生动地诠释了此节,言语间还夹杂了“之乎者也”,硬是要得。
只听那人有鼻子有眼的“科普”一番,宋江与那个时空《水浒传》倒是一般无二——字公明,绰号呼保义、及时雨、孝义黑三郎,乃郓城县押司。因姘头阎婆惜和吴伟勾搭,被他捉奸在床,他怒发冲冠,操刀怒杀奸夫淫妇,而后逃跑至梁山泊落草为寇。
另一人却不认同:“某却听说那宋江只是当地一渔民,家中颇有些田产……”
在他口中乃是另一个版本:
朝廷强令将梁山泊收归“公有”,靠打渔采藕为生的百姓,必须按船纳税。沉重的租税逼得渔民走投无路,于是,宋江等人揭竿而起,将反抗的大旗插上了梁山。宋江,郓城人,性情豪放,乐于助人,勇悍狂侠。他结交了不少江湖好汉,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宋江等人被逼上梁山举起造反大旗后,许多渔民、百姓也纷纷上山。他们拿起锄头、镰刀、柴刀、削木为枪,与前来镇压的官兵对抗。
呃,其实冯过还真的是挺关心此事的,一如他关心武松去哪了。“宋江起义”,呵呵,能溅起多少水花?若真成大事,朝廷能不……不对,朝廷也就这尿性,地方上惯擅报喜不报忧的,方腊闹的那么凶不也隐瞒不报吗?实在掩盖不了才上奏。不过,不是他瞧不起宋江,实在是“三十六寇”终究只是流匪,敌进我退四处侵袭,根本不成气候。
再者,林冲不还在京中嘛,这事闹不大。
那二人争论了一番,又转了话题。
“听说了吗,前夜灾星又在奎宿、娄宿之间出现……”
言者畏畏缩缩,唯恐惊动什么。
灾星即彗星,扫帚星,主除旧布新。占星术中把彗星分为五类:孛星、拂星、彗星、长星、扫星。彗星出现几乎全部为兵丧凶兆。如:彗星出现,国家会发生起兵现象,将军会阵亡;国家会有人谋反作乱;国家的君主会死亡;国内的大将军将阵亡。
彗星为长星,形状如帚;孛星圆,状如粉絮,都预示逆乱。如果彗星长且见久,预示灾祸深,如天子死,五都亡,小人昌;如彗星短小见速,预示灾祸浅。见到彗孛,预示大臣会谋反,以家坐罪,破军流血,死人如麻,全天下都是哭泣之声,亦有臣杀君、子杀父、妻害夫等事易发生;或有四夷来侵,国兵不出,饥疫死亡之灾祸。
彗孛干犯五星,预示会有兵丧,四夷来侵,百姓不得安宁。两彗俱现者,天子一年颁布两次赦令;三彗俱起,预示海内少男子;彗星四出,预示灭六王;五彗俱出,预示诸侯称王,天下大乱,兵起四方。
总之,彗星出现代表凶兆,时人战战兢兢,讳莫如深。
“彗星现,主灾祸哪,咱大定……”
“据说国子监那叫陈朝老的太学生上疏追究蔡京十四大罪状,计有: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请求把他流放到远方,以御魑魅……啧啧,胆可真够肥的。”
“国朝不杀士大夫,言者无罪……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蔡太师可是有麻烦喽。”
陈朝老便是陈东了,首喊“六贼”者,此次又借彗星之机上疏,时机似乎……
冯过怔了怔,午膳时听费懋贤欲说还休地说起一事,蔡大师似乎不妙也——
御史张克公议论蔡京辅政八年,权震海内,轻易赏赐以蠹国用,凭借爵禄以市私恩,役使工匠修缮舍第,动用漕船运送花石。名为祝圣而修塔,使临平山壮美;借口灌田而决水,以符合“兴化”的预言。法名“退送”,门号“朝京”。方田法骚扰安居乐业的百姓,牢狱中有很多流放的犯人。不轨不忠,共数十事……
个中罪状大多有据可查,但也夹杂了私货,有不少似是而非却又难以辨解的东西。总之,这位御史的文字功底委实了得,冯过也自叹弗如。
但,圣上未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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