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西江月夜
“瓦声初听响疏疏,顷刻庭除百斛珠。寒雀不知来啄米,群鸡粥粥亦相呼。”念罢,徐元杰又道:“此诗名‘雪’,乃是吾年初胡乱所作,现丑了,抛砖引玉尔。”
他目光坦诚,气度磊落,倒是刷了一波好感。
此诗不用典故,通俗易懂,反而有清新之意,可细细品味,虽非新作,却也值得赏读。
辛弃疾缓缓点头:“善。”
费宏几人也是面露嘉许,各自评点两句。
待徐元杰落座,刘几起身,掸掸衣裳,清声道:“末学铅山永年刘几有一诗请诸位贤友斧正。”
座中众人见刘几虽然衣着简朴,但言行举止极是守礼,颇有古风,不免高看一分。又听有与之相熟之人低声介绍,晓得其幼失怙恃,与祖母相依为命,虽然家贫,但是勤奋好学,而且是过目不忘,年仅七岁就有了神童的美誉。今科院试被点入廪生榜,来日乡试、会试连捷也是前景可期,当即坐正听其诵读----
“山川百千景,斯井诚敻洁。灵源若神涌,怪石肖天裂……”
冯过的脸色有些古怪。在那个时空,他对这位铅山状元尝有了解,大抵知晓此人善文,但文风前后大变,也算是传奇人物了。但此时这诗,卧艹,莫非我读的是假书,别说诗中用典,便是一些个生僻字也让人头痛,真是……不明觉厉。
“泾渭耻淆杂,潢潦愧涸竭。润如周孔教,清比夷齐节。观鱼思文望,对岩梦武说。我欲断谄佞,汲此洗剑血。我欲安庙社,磨此镂勋碣。诗以志本心,书之非诡说……”
念罢,刘几一揖:“吾与友人同游石井庵,心下有感乃作此诗。”方斯然落座。
再看场中人,那脸色才叫一个精彩纷呈。有懵然不明者,有若有所思者,有凝眉不悦者,亦有拊掌称好者。
诗中对朝廷**现象和那些身居高位的“背廉辈”极为愤恨,可谓是“金石之言”。可是,他仅仅是一秀才,如此抨击时政,好吗?
辛弃疾面无表情的叩着茶几,不知所想。资哲看了看刘几,欲言又止。倒是言语不多的费宏开口道:“诗文暂且不论,但请切记,朝堂政事非汝现今可以妄言。之道,吾送汝八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之道”是刘几的表字,费宏貌似在叱责,实是迴护。刘几心下明了,赶忙起身应道:“晚辈记下了。”
见场中氛围有些微妙,甘诚起身,团团拱手作揖,哈哈笑了笑,说道:“吾乃上饶罗桥甘诚,才疏学浅,并无所得,便不班门弄斧了。倒是昨日听了一词,不愿明珠蒙尘,诸位请听……”
目光掠过冯过,他朗声诵道:“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原本窃窃语声的大堂蓦地寂静下来,一道道惊错愕然的目光落在甘诚身上,是“西江月”啊……
西江月,昌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其调名有可能取自李白《苏台览古》的诗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到此时又有了“白蘋香”“步虚词”“壶天晓”“醉高歌”“玉楼三涧雪”“晚香时候”“双锦瑟”等多个别名。
词,这种新文学体系源于民间,伴随时代的步伐到昌代达到了成熟。为了当时宫廷歌舞的需要,当时的诗人结合民间曲调并糅合楚辞及汉赋,而盛行于昌代的一种合乐歌唱式词牌格式。后经楚代逐步达到了日臻完善。
昌代的词以浓艳的色彩、华丽的词藻、细腻的手法来描绘形象和刻画心理,形成了一种香而软、密而隐的艺术风格。到了楚朝时期,倚声填词更尉为成风。
到了大定,方真正使词达到了简练含蓄、风格婉约、兴寄幽微、委曲言情、因情生文、曲衬传神的时代。
时下风行的是婉约词派,这一类词修辞婉转、表现细腻。在取材上,多写儿女之情、离别之情;在表现手法上,多用含蓄蕴藉的方法表现情绪。
而以辛弃疾、陈同甫的词人直言此乃“伶工”之词,卖弄文采、堆积词藻罢了,实不屑为之。时下中国分裂,国无完国,文人之笔当为军士之刃,以唤醒国魂为己任。不论诗词文章当视野广阔,气象恢弘,悲壮慷慨,多抒发豪情壮志,此为“士大夫”之词也,当名为“豪放派”。
但这阙“西江月”却不在婉约、豪放之列,仅听了上片便觉风格清新,别具一格。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短短的小令转瞬诵罢,双调五十字,平仄两协,后阕字句作法与前阕相同。
众人面色各异之际,辛弃疾已是忍不住发声:“此词,可有词题?”
词都有词牌,最初的词牌不少就是词题(题目),如《渔歌子》《江南好》《舞马词》,到后来填词的人多了,大家都按词牌规定的字数、句数、平仄、押韵填词,这就诞生了词题,用于区分同一词牌,不同作者、不同内容的词,即使有的词设有词题,为了区别,往往用该词的第一句作题目以示区别。
甘诚点头:“夜行黄沙道中!”
“黄沙道”指的是上饶县黄沙岭乡黄沙村的茅店到大屋村的黄沙岭之间约四十里的乡村道路,是一条直通上饶比较繁华的官道,东到上饶,西通铅山县。
座中多为信州士子,自是知晓此地,低声告知外地朋友,免不了夸张一二----
黄沙岭者,岭高约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二泉,水自石中流出,可溉田十余亩。这一带不仅风景优美,亦是农田水利较好之地……云云。
一番描绘之下,倒是令友人们心驰神往。
这是次要的,关键是这词……
甘诚名声不显,院试只录为增生,若是能作出这样的词,那才是活见久了。既是“听”来,却是听自何处?
这词,从表面上看,题材内容不过是一些看来极其平凡的景物,语言没有任何雕饰,没有用一个典故,层次安排也完全是听其自然,平平淡淡。然而,正是在看似平淡之中,却有着词人潜心的构思,淳厚的感情。这是类别于婉约与豪放二派的另一种境界啊。
讲真,座中二百多人最不济的也是秀才,其中不乏举人,更有乡间大贤、朝堂大儒,哪会瞧不出此词的好来。再者,刚听了刘几隐怪之诗,再听此词,实在是如饮甘醴,浑身通泰。扪心自问,此词冠绝当场,即便是辛弃疾、陈同甫、费宏这等制词大家亦是暗叹弗如。
费宏年过三旬,脸上略有憔悴之色,先前“指点”了刘几两句,其实心下对那诗并不喜欢,再听得冯过此词,一时见猎心喜,赞道:“明月清风,疏星稀雨,鹊惊蝉鸣,稻花飘香,蛙声一片……此等优美如画恬静自然之境,跃然文字之中,某亦心神向往矣。此词……大善!”
徐昭然与陈文蔚亦评点一番,大致是说:
此词以宁静的笔调描写了充满着活跃气氛的夏夜。一路行来,有清风、明月、疏星、微雨,也有鹊声、蝉声,还闻到了稻花香。走得久了,忽然看到那家熟识的小店,可以进去歇歇脚,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一首笔调灵活,不假雕琢,不事堆砌,语浅味永,摹写逼真的佳作,是一幅颇有审美价值的淡墨画——充满着农村生活气息的夏夜素描。
总之皆是赞誉之词。
一直不怎么出声的陈同甫看了看好友辛弃疾一眼,微笑道:“文以心声,此词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却怕也未见得是淡泊以明志。冯改之以束发之龄作得此词,确是叫人意外。”
这陈同甫可非常人,其出生于婺州永康黄龙窟一个没落的士人家庭,被取名为汝能,后改名亮,字同甫,号龙川。
其本是汉魏名门颍川陈氏的后代,在身叙中言:“陈氏以财豪于乡,旧矣,首五世而子孙散落,往往失其所庇依。”陈氏在其祖父代,家境富裕,人丁兴旺。“当时聚会,动则数百人”,“其后数年,死生困顿,何所不有”,从此便没落下来。
据传,其生而目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从青少年开始,就显示了他的聪颖精明、才华横溢和志量非凡。在十八岁时,他就考查了历代古人用兵成败的事迹,写出了《酌古论》二十篇,讨论了十九位历史人物。
怪的是,他曾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未得中,乃言:“亮闻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行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道不在于我,则虽仕何为。”
如此,他干脆亮回乡教书讲学,左近学者多归之,望名于天下。
听得“意外”二字,冯过长身而起,拱手道:“小子惶恐,此词……此词原非吾作。”
陈亮似笑非笑的问:“却是何人所作?”
“辛弃疾”三字险些脱口而出,但此时辛弃疾本尊便在现场,如何“狡辩”,冯过不由得语塞。
陈亮笑着摆手:“吾并非质疑,诗词文章,从心而发,偶有所感便可成文。这‘西江月’,在场多有博览群书者,既未尝在别处见过,那便是汝之所作了。”
闻听此言,资哲微微蹙眉,望向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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