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宵禁之前
许多年前,那是属于张钧飞父辈们的时代。那一年,北辽中都刚刚经历一场夺位之争,耶律洵击败自己的叔叔们成功登上皇位,而在帝都景阳,同样初登大位的年轻皇帝也急于证明自己。
宵禁前的几个时辰,李沅刚吃过晚饭,和妻儿在廊前石桌上乘凉,妻子剥开一颗熟透的莺桃,轻轻送到他的嘴边,这是晚饭前宫内公公托着盘子送来的。
“娘子,这莺桃可是上林苑里生长出来的圣果,你别老顾着我,自己也吃。”李沅看着妻子的眼睛,脸上写着柔情。
回想十八岁那年,他前往闵州游玩,在那儿与妻子相遇,自此她便随他闯荡天涯。这些年,他曾四处漂泊、经历数次险境,她都一直支持着他、陪伴着他,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后,才过上几日安生日子。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不免有些歉意。
晚风拂过廊前,他拿出《诗经》,正准备检查早朝前安排儿子今天要背诵的篇幅。就在此时,接到了宫中传唤官带来的圣上口谕。他不敢怠慢,连忙打点一下行装,骑上府中马倌备好的棕色矮马,走出府门,汇入朱雀大街的人流中。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李沅刚走出几十米,突然听见熟悉的童声。回头望去,妻子正抱着五岁的小儿子李璟在府门口注视着自己离去,看见自己回头,儿子对着自己开心地笑了笑,顿时让他内心无比温暖。
其实,自接到圣上的召见令他内心便一直忐忑不安,只是不敢在妻子面前过多流露。虽然自己早已习惯每天早上四更便出发参加早朝,但宵禁前被召集进宫尚属首次。
李沅本就是宗室之人,自小便与当今圣上形影不离,因为其母是当今天子的乳母,很小他便成为东宫的陪读侍郎。早年,因为宫中的权利斗争,太子贬谪外地,他也伴随左右。李沅其实本无心官场,早就想安定下来与妻儿过几日太平日子,只是新君初立,朝局不稳,自己作为圣上为数不多的亲信,便不能退缩,他也就只好临危受命接手安都府,负责处理帝都内外的大小讼案,维护帝都治安。
仲夏夜的晚风吹起他的青色朝服,带来些许凉意,朱雀大街的两边,不少妇女带着孩子安坐在府门口的石台阶上,不断摇摆着手中的扇子。街角的铁匠铺,几个打铁的大汉倒是无所顾忌,坦胸露乳,一边磨着白天新打造的菜刀,一边斜着眼瞥向灯火喧嚣的西市长街,流露一丝艳羡之意。
乾宁宫前的长廊下,侍女们身着白色绸衣守在廊内两边,晚风穿过长廊,时而吹起她们的裙摆。每当有官员经过,她们便躬身相迎,两手相叠置于腰间,但她们中没有一个敢抬头,这是规矩,更是宿命。
一群人慌慌忙忙地从走廊一头走来,两个提灯的宫侍在前,两个青年男子紧跟其后,一人身着文官服饰,一人身着绢布铠甲,后面还跟着两个持刀的禁军护卫。
“真要出兵营州?”郭庞加快步伐,想要跟住前面的沈铭,他的语气带有一丝失望和遗憾。
郭庞,字青山,出身将门之后,其祖上便为帝国南征北战无数,郭庞年少时便跟随父亲研习兵法,武艺高强、谋略过人,成年后坐镇西北边塞,镇域凉、清二州,此次突然奉诏进京,让他也很不解。如今,皇帝已把西北兵事交与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很明显他自己已不可能再回西北。倒是不断有坊间传闻,说圣上欲趁北辽内乱之际出兵营州。这几日,他越想越觉得这传闻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只可惜他经营西北十年,只待有一日可以重新收复西州,打通与西疆的商道。他记得父亲生前曾说,只有连通西疆,才能重振帝国雄风,只是如今,十年辛苦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的郭将军,”沈铭小声嘀咕,“军中之事我哪有你知晓得多!”
沈铭是帝国最神秘的部门——军闻司的掌门人,这是一个名义上隶属于兵部,却又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情报组织。它可追溯于嘉中之乱期间,太子李勋在清州武宁郡即位后,令时任宰辅之一的程云成立的一个秘密机构,用以收集对叛军的情报,并伺机收买叛军内部军官。如今的梁国公朱奎的祖父朱全,便是被军闻司策反而倒戈,后为平定嘉中之乱立下汗马功劳,从而受封河州汴郡,后辈世袭梁国公。这个组织在平灭叛乱后一度被编入安都府,成为负责帝都稳定的重要力量,直到当今圣上即位,军闻司重新独立出来,并任命沈铭掌管,加强对内对外的情报工作。
郭庞侧过脸来,望向走廊尽头的宫门,一个年轻的宦官安静地候在门口,一身红色装扮,衬托得黑色腰带非常显眼。
“那不会是江孜吧?”郭庞又问。
“将军果然是久不入朝,江公公都不认得。”沈铭嘴角漏出鄙夷的笑。
“这句话说到我心里面了,要不是陛下召我来帝都,我才不来呢,”郭庞低声说,“我是武将,我对朝中之事没有兴趣,我只想有朝一日收复西疆、踏平北陆。”
突然,沈铭停下脚步,严肃地望着郭庞,他的双目一直未曾离开郭庞的脸,瞪得郭庞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都停下来,注视着二人对视无语。
“郭将军,景阳不比西北边塞,君在帝都,定要谨言慎行。另外,我一向认为,我朝之危,在内而不在外。希望郭将军面见圣上时,定要谏言陛下,切勿随意对外用兵。”沈铭语重心长地对郭庞说。
说完,一行人想着宫门口走去,迎面赶来的是满脸赔笑的江孜。
“这么晚临时召集各位进宫,也是辛苦了,陛下特让我守在门口迎接诸位臣工。”江孜弯着腰,顺势接过小宦官手中的灯笼。
“大人说笑,为陛下做事,何谈辛苦。”沈铭一直未吭声,倒是郭庞把话接过来,缓解了尴尬。
从见江孜的第一眼起,沈铭就不喜欢这个人,可能是讨厌他这种面上功夫做得太好、以致让人感觉假情假意的性格,也可能他天生就是讨厌宦官吧,至少嘉中之乱后,宦官势力一直在危害朝政,沈铭自幼接受到的教育就是宦官是佞臣的代表。
回到当下,先帝为当今圣上留下了一个李敬忠集团,现在还掌握着玄武军,圣上还要天天哄着他,本来已是尚书省仆射,入政事堂,而前些日子又拜为尚父。
其实私下里,沈铭的重要工作就是监视李敬忠和他的随从们,这自然是圣上授意他去这么做的。越是表面亲密,就越是危机四伏,所以,他冥冥中预感,当今天子与李敬忠的蜜月期可能就要结束了。
“郭将军,陛下请您入殿,”江孜接到内侍的眼神,然后二人窃窃私语几句,便转身面对等待的二人,“沈大人,请随我前往侧殿,陛下托我跟您说几句话。”
随即,郭庞跟随内侍进入殿内,而沈铭则跟随江孜进入旁边的一间小屋子。
“李都护来了之后,让其在殿外等我,”江孜吩咐手下,“务必禁止其他人靠近。”
侧殿之内早已点起了几十盏蜡烛,它们置放在棕色木板组合成的架子上,照耀得整个物屋子犹如白昼,沈铭望向江孜,他的侧脸在烛光中显得尤为白皙,高耸的颧骨显得棱角分明,固定头冠的带子垂到胸口,似乎是天气太炎热,汗滴不觉留到下巴处。此时,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突然倾倒在盘子上,一声清脆的响声划过湿气氤氲的屋子。这要在平常,每当有哪一根要燃尽便会有宫女上前换上新烛,只是此时,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和江孜两人。
“陛下正在召见两位宰相和两位将军,请沈大人稍等,等李都护到来之后再行一起召见。”江孜解释道。
“那陛下托您?”沈铭躬下身轻声问道。
“听说江湖大盗张三笑最近混进帝都,专挑那些达官贵人府上作案,偷盗不成还会伤人,不知沈大人是否有所耳闻?”江孜把嘴贴近沈铭耳边轻声说。
“哦?”沈铭一脸雾水,“这等案子该归安都府,难道陛下意思,是要我军闻司去查?”
“听我说完,查案子、抓逃犯当然是安都府李都护的事,”江孜又凑过来,“但如果要能闯进陛下尚父门下,一般的盗贼恐怕难以胜任,这等高手,不会是你们军闻司出身吧?”
张三笑早年确实是官家的人,但与军闻司并无半点瓜葛,也未听说他到过李敬忠府上,江孜为何出此言?沈铭沉思片刻,偶然明白了一些,难道?他恍然大悟。他虽早有预感当今圣上早晚会与李敬忠翻脸,但没想到如此之快,毕竟,帝国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之玄武军的指挥权,就掌握在李敬忠义子龙武将军程思楚手上,如果操之过急,哪怕稍有不慎,怕是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张三笑真得伤得了陛下尚父?陛下可知?可否真得考虑清楚?是否准备妥当?”沈铭一连追问数个问题。
“有些话陛下不能明说,也不想明说,你和李都护都是陛下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即可,其他自有我与林相安排,一切皆在掌握,”说罢,江孜递给沈铭一块玉佩,“这是皇上赐予你的。”
沈铭认得这是当今圣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先帝用渤海国进献的美玉、请天下第一玉器匠人雕琢而成,一共三块,一模一样。其中一块在圣上登基之时赐给了李沅,他曾在李沅府中亲自把玩过。以玉传令,无疑确定了江孜所言确为圣上之意。
沈铭本想打听更多,此时却传来敲门声,原来是李沅到了。
“沈大人先去门外稍等,我把陛下的悄悄话捎给李都护,便带你们进殿,”江孜招呼手下带李沅进屋,“务必记住,有些话要一直藏在心里。”
沈铭与李沅擦肩而过,他没有观察到李沅一路都在盯着他的脸。
李沅和沈铭十岁相识于河州,那时起就已是过命之交。二人性格并不相同,李沅生性洒脱、大大咧咧,而沈铭却耿直无比、锱铢必较,但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亲密的朋友。
沈铭没有意识到李沅想和他打个招呼,可他却一直未抬头。直到迈过门槛方他才猛然回头,目光落在那个身着红衣的皇帝近侍身上。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将来不为辅国之才,也足以翻云弄雨,李敬忠与其相比,不过奄奄蝼蚁。沈铭想到这里,不免内心一颤,对江孜由讨厌变成了敬畏,这是这种敬畏,夹杂着某种恐惧和担忧。
他向殿外望去,天色已黑,此刻景阳已然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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