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淳化往事,戾气犹存。
刘纬雇了辆牛车直奔礼部,心里七上八下。
焦守节来意不明,似乎和资善堂开讲有一定联系,总有什么呼之欲出,就是抓不住其中关键。
赵光义私德虽然为人诟病,却非昏君,敢露出动摇国本的心思,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毕竟淳化三年那场科举深陷弊案疑云,当
时赴禁中叩阙举子共一万七千余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以赵光义之阴狠,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才用破纪录的取士规模平息众怒。
照结果看,事后应该黜落一大批官员才对。
但是没有,至少明面上没有。
朝野对此讳莫如深,偶尔提及也是语焉不详。
刘纬拜访宋太初并不突兀,往日下学早、天气又晴好时,都会从御街绕行回家,尽尽弟子之孝。
宋太初身体欠佳,又兼顾着良贱籍制废止,转迁之后并未返回外城居家,就近搬到礼部公廨暂住,只是每日上朝都能省出小半个时辰。他对孙奭固执早有预见,反为其打包不平:“孙奭可是正人君子?”
正因为孙奭是正人君子,刘纬才放在心上,因此束手束脚,只能点头称:“是”。
宋太初意味深长道:“既是正人君子,怎能与伶人相提并论?”
刘纬木若呆鸡,问题竟然出在这儿?赵祐尊称孙奭为“先生”,他只能照做,问题是他称那些教坊小唱也为“先生”。
宋太初肃声告诫:“老夫知你怜心甚重,对优伶并无偏见,但礼法如此,绝不可废。”
刘纬诚恳应道:“纬知错,若是再年长点,不至于犯此忌讳。”
宋太初欣慰笑道:“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占了。”
刘纬再次请教:“是不是该登门致歉?”
“不。”宋太初话锋巨变,“难罔以非其道,却可欺之以方。”
刘纬不由脸热,对待石保兴那样对待孙奭总有点过意不去。
宋太初未就具体事宜相授,话锋又是微微一变:“不拘礼法未必是主因,孙奭未及第之前就已开堂讲学,不至于这点气量都没有,老夫本以为他会拒不奉诏。”
刘纬若有所思:“因《孟子》之故?”
“历朝历代皇子启蒙,《论语》皆在《孟子》之前。”宋太处目光深邃,“陛下似乎有意以孟子替代至圣先师,触及儒家根本,若非信国公尚未开府,百官早就上疏劝谏了。”
刘纬触类旁通:“陛下首开皇子《孟子》启蒙先例,必然涉及经义,可能是想让孙侍读为《孟子》重疏做准备……”
宋太初眉头紧锁:“倘若如此,不仅九经、明法等科会受影响,也会波及进士科,两位至圣先师在某些方面的立场不尽相同,会让举子无所适从,特别是殿试……”
刘纬很清楚宋太初的担忧。
如果说,贴经、墨义是儒家根本,等同于后世小学、初中课程,诗赋论则代表灵性、悟性,相当后世大学录取通知书。
怎么判定成绩?排列名次?
初重诗赋,但随着社会发展,各种矛盾日趋增多,华而不实渐渐为人所弃,策论转而成为殿试根本,往往决定及第者名次。
言之有物的时务策最为天子所看重,还会直接黜落应对失措者。
然而,孔孟并非完全一致,以儒学为基础的策论自然会有所偏移,甚至是南辕北辙。
赵恒对这种情况似乎已有预判,故而借信国公赵祐的启蒙作出暗示,寄希望读书人都能有所准备,靠两代人潜移默化,抬孟子上神坛并非不可能。
刘纬又将仁和楼巧遇焦守节一事和盘托出。
“淳化三年?”宋太初脸色忽然一暗,支开老妻,挥退婢女,沉默许久方道,“先帝向来运筹帷幄,却在那一年接连受挫,老夫时任京西转运副使,空担君忧……”
刘纬静静看着宋太初缅怀过去,心底不以为然:明明是好大喜功版赵括……
宋太初轻拍额头:“岁月催人老,每每忆起往昔就走神。”
刘纬连忙绕至宋太初身后轻揉慢捏,“老师慢慢讲,纬是来蹭醒酒汤的,一点也不急。”
宋太初左手轻敲桌面,再度缅怀过去:“淳化三年正月,礼部举子结队敲登闻鼓,讼知贡举、翰林学士承旨苏易简徇私舞弊,锁院、糊名这才成为礼部试定制。
三月,先帝御崇政殿,亲出《卮言日出赋》、《射不主皮诗》、《儒行论》覆试进士科,一甲孙何及以下无人全通,群扣殿槛,请示出处。
哎……取士规模太大,多多少少会有点问题,但之后贡举连停五年,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你以为……先帝此举有何深意?”
刘纬揣摩片刻道:“纬有幸拜读过淳化三年御赐版刻《礼记·儒行篇》,看起来是在敲打进士及诸科及第者。”
宋太初点头嘉许:“那年礼部试之前,开封府和国子监的发解试也不太平。
时任左司谏、直史馆谢泌奉诏发解国子监举子,因黜落太多,险遭举子以瓦石围殴。
开封府更严重一点,举子数度聚众喧哗,直到传出先帝有意施恩才消停。
归根结底,还是先帝求贤若渴、纳士之心太急,以致良莠不齐。
有没有其他因素在内,一直以来,说法不一。
但今上登基复试,曾有诏:国子监、开封府所贡士,与举送官为亲戚者,止两司更互考试,今选官别试。”
刘纬差点噎着:“老师这弯转的可不是一般的大。”
宋太初亦是忍俊不禁:“先帝在淳化三年所施之恩,惠及十五路寒门举子,惟独开封府和国子监发解试为势家所趁。”
刘纬恍然大悟:
开封府发解试试题较为简单,解额远远大于其他州府。
国子监发解试同样如此,而且解率奇高。
冒籍寄应者自然趋之如骛,这还不算那些本就有能力长时间浸淫京师、国子监的人,两者多为权要势家,不断压缩寒门举子在开封府和国子监的生存空间。
宋太初忽然又问:“可知苏易简?”
“梓州铜山(四川中江)人,太平兴国五年(980年)庚辰科一甲之冠,后以礼部侍郎出知陈州,至道二年(996年)卒,赠礼部尚书。”
宋太初又问:“苏易简为何能连知贡举七年?”
刘纬沉吟片刻道:“一来君臣相得,二来太宗朝贡举……北方士子盛极一时,以蜀人掣肘勉强算是权宜之计。”
“君臣千载遇,忠孝一生心,确实令人羡慕。”宋太初淡淡一笑,“苏易简外虽坦率,中有城府,才情虽佳,处事却为坊间诟病,知贡举七年,半数遭词讼,但均涉险过关,还以毁谤为由,诛巴蜀故旧何光逢。”
刘纬深有同感:“言事无罪,即便何光逢已坐赂削籍,还是太过。”
宋太初再度考校:“可知张洎?”
刘纬对答如流:“南唐降臣,封清河郡开国侯,至道三年卒,赠刑部尚书。”
宋太初欣慰的点了点头:“苏易简、张洎同任翰林学士时互有讥诮,哪怕苏易简拜参知政事之后,仍不消停,张洎累攻其失,直至取而代之。”
刘纬有些摸不准头脑,但宋太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二人恩怨,因同情南唐李家之故,含糊表态:“纬更厌张洎。”
“先不要下结论。”宋太初意味深长道,“至道二年,冯拯因郊礼一事,上疏弹劾寇准擅权,并以岭南官吏除拜不平数事为证。
时任岭南东路转运使康戬附言并奏:吕端、张洎、李昌龄皆准所引,端德之,洎能曲奉准,而昌龄畏惧、不敢与准抗,故准得以任胸臆、乱经制。
寇准遂罢为给事中,出知邓州。
先帝本有意召苏易简回朝,张洎闻讯再攻苏易简之失,并奏请留身独对,具体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先帝却因此大病一场,苏易简不仅没能回中书,反而改知陈州。”
关子卖的一套接一套,刘纬情不自禁的做了个鬼脸。
“拜成都那大半年所赐,老夫能猜个**不离十。”宋太初两眼焕发出许久不见的神采,自信满满道,“其时,张洎为熄先帝恨他附准之怒,费了不少心思,全是无用功,留身独对之后,一切都变了。”
刘纬奇道:“苏易简还能有什么过失影响他重入中书?一罪数罚?”
宋太初不置可否:“苏易简和赵昌言关系如何?”
刘纬因为宋太初顶替赵昌言的御史中丞一职,对赵昌言做过一番了解,遂答:“苏易简、赵昌言同拜参知政事,时常在君前争讼,这样一看,苏易简似乎轻狂了些?”
“呵呵。”宋太初突然就是一声讥笑,苍苍白发熠熠生辉,“赵昌言和王旦又是什么关系?”
刘纬脱口而出:“翁婿。”
宋太初一字一顿:“老夫坐镇成都时,偶然得知,王旦、苏易简早在苏易简拜参知政事之前,就已互为儿女亲家。”
刘纬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心中骇然,无以复加。
如果,赵昌言、苏易简屡屡争讼仅仅只是为了宽赵光义的心,那就是欺君之罪!
赵光义以苏易简掣肘北方士子的贡举设想,很可能早就变成监守自盗。
那可是整整七年,会有多少漏网之鱼?
所以,赵恒登基首次取士,就更改规则。
所以,赵恒执意送王钦若入中书。
所以,赵恒远贬赵昌言。
赵恒都能如此果决,以赵光义的阴狠,能忍?
刘纬微不可觉的颤抖起来。
苏易简百分百死于非命!
谁杀的?
赵光义?
王旦?赵昌言?
已经把王旦得罪了,现在去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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