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日惊魂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马翰试着挪动膝盖,但跪下容易、站起难。
“嗯?”
不仅卫绍钦冷哼,一众使臣勋贵也发出无声诘难。
马翰真就不敢再动,以前有刘纬出主意、壮胆,他愿意做孤臣,现在除了胆大,什么底气都没了,又一屁股乱账,再无勇气自绝于同僚。
“还跪着?”张景宗自后殿出,和蔼笑道,“请马指挥赴后殿觐见。”
马翰又惊又喜,急趋入内。
赵恒已将情怀收起:“刘卿举目无亲,马卿既与刘卿互为忘年之交,就去看着点,朕稍后遣使治丧。”
马翰感激涕零:“谢陛下恩典。”
赵恒又道:“归葬一事,朕自有安排,既然刘卿执意陪伴周王左右,岂有不成全之理?”
马翰“噗通”一声跪倒,膝下青砖一分为二,语无伦次的贴地呜咽:“臣……不……不敢,臣不知此事……”
“抬起头来。”赵恒忽然一扬手中奏疏,“此疏无封,卿没看过?”
马翰一脸仓惶:“臣敢死!不敢逾礼……”
“起来吧,卿须记住今日所言。”赵恒将奏疏投入香炉,付之一炬,“转告刘卿遗属,官给丧事,七尽之后,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
马翰浑浑噩噩的出崇政殿,走了十来步,才又回魂似的转身:“请张锐、魏能、杨延朗、张延禧、李怀岊、白守素入后殿觐见。”
都以为这是在恶心人,唾弃之余,无不感慨小人运道无双。
马翰却毫无优越感,满腹忧愁。刘纬单独给他留了十封信,每年一封,由素娘转交。谁知道里面是什么?若跟奏疏有关,真不如付之一炬。
马翰心急火燎的经刘宅北院后门直入罩房,眼泪流到一半,得知刘纬死而未僵,差点气晕过去:“你们这样胡来,会连累我死无葬身之地!”
杨信威瞒谁都不敢瞒马翰、戴朝宗、石康孙,因为刘纬后手全在这三人身上,也是刘娇、刘慈健康成人倚仗,最少二十年无忧。
杨信威慌而不乱:“郎君再三交待过,不入殓不向马指挥报丧,才想等等看。应为木僵之症,鼻息不通,瞳孔无变……”
“木僵之症?”马翰单膝跪地,一边检索一边问,“蛊毒是什么样?”
“我不清楚。”杨信威实话实说,“但郎君最后一次晕厥前,曾被惟净法师扎醒过。”
“没见过?那不就是厌事多方、罕能详悉?”马翰心乱如麻,“还能挺多久?”
“心跳几无,撑不过今夜。”杨信威再度落泪,“所以不敢让娇娇、宋公知道。”
马翰痛定思痛,默默按下内侍护丧一事,一边命亲随去请惟净,一边快马加鞭,于东华门外隔空招呼约栏官,并在待漏院找了间空房,请卫绍钦出宫来见。
卫绍钦先遣小黄门出宫责骂,遭扣押之后,才怒气冲冲的携杖亲至。
马翰硬挨一杖,将刘宅见闻一股脑的倒了个干净,赵恒口谕也没隐瞒。
两人心思相近,不约而同的想到京师疫情,与刘纬患病时间大致相近。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特别是涉及天文、蛊毒、厌胜等阴私,主谋斩而不赦,其严重程度甚至超过十恶之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卫绍钦遣人入内禀告之际,不计前嫌告诫:“多事之秋,不要胡来,陛下心情欠佳。”
马翰联想力丰富,很快就触类旁通:“一介粪头,敢收某的钱,你们等着……”
卫绍钦正在发作,去接惟净的马翰亲信却空手而归,并带回另一惊人消息,施护也已病入盲膏。
卫绍钦惊恐交加,担心是疫情扩散。
因为今昨两日,赵恒均命内臣赴京师诸坊赐药,以稳人心。若疫情因此入宫,后果不堪设想。
卫绍钦再次遣人入内通禀,并严令皇城各门非必要人事、许出不许进,又传讯赐药内臣今日不得回宫。
赵恒也很上心,命内城巡检钤辖邓永迁携医官四人奔赴刘宅,探疾、详究两不误,护丧内侍则在他坊引而不发。
邓永迁总管内城治安,比卫绍钦更清楚市井纠纷,不仅再次遣人去召惟净,还在与马翰并驾齐驱的路上,将施护病因娓娓道来。
石保兴归葬洛阳之前,恰逢刘纬病重。
郑守均为防万一,命持正前往慈恩寺同石庆孙交涉,想要立契证明钱财去向。
石庆孙一口咬定那是石刘两家的正常账目往来,完全不清楚传法院与刘纬之间的协定。
石康孙的口风则完全相反,承认镇安坊石家库房前前后后共入钱财一万五千贯,均是传法院以刘纬名义入库,七千贯用来清欠,八千贯是刘纬暂时存放。如果传法院征得刘纬同意,哪怕只是书面意思,都能一文不折的取回八千贯。
两兄弟因此大打出手,直至胡氏晕倒在石保兴灵柩前。
石庆孙、石贻孙于次日清晨扶棺洛阳,胡氏惟恐兄弟三人路上再闹,劝石康孙晚两日再走。
……
赴刘宅吊唁的来宾突然一阵骚动,邓永迁携医官亲至是什么意思?人还没死?
邓永迁可以不在乎别人想法,却不能不向宋太初解释,半真半假道:“陛下口谕,从刘纬遗表所请,七尽之后,其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下官特来确认病因。”
宋太初摇摇欲坠:“你说什么?”
因李沆已赴崇政殿请对,邓永迁没法把话说的太明白:“请尚书一定保重身体,史无前例,可能会有波折。”
宋太初老泪纵横:“邓钤辖辛苦。”
杨信威以罩房狭窄为由,请医官院医官在前院待茶。
邓永迁没往心里去,反朝行将就木的刘纬一揖,既是死者为大,也为昙花一现。
无论刘纬心想事成与否,赵恒愿意一试,夷陵刘家就已能在京师立足。孩子小没关系,天子也是少年。
两名太医局医官礼毕才开始检视,更像是对待死者,而不是对待病人,并拔掉绢塞,通过按压等手段加速污秽排出。
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医官意见相同,确为木僵之症,绝非瘟疫、蛊毒等恶疾。
两医官均擅施针,让人绝望的同时,又给了一丝安慰:木僵之症将死时,多有回光返照之相,有的能睁眼,有的手指能动,有的还能哆哆嗦嗦交代两句遗言。但需以针激发,也有可能出意外。
刘纬全身布满银针,仍然纹丝不动。
医官对视一眼,又将四根尺许银针缓缓深入胸腹。
刘纬突然猛颤。
邓永迁等人就是一喜。
医官却是一边拔针,一边泼冷水:“这是最坏的结果,奉礼郎的意识应该一直都在,但无法自主,听觉肯定完好,请家属进来说两句,没时间了。”
马翰、邓永迁深深一揖,退至罩房外,哭声大作。
素娘跌跌撞撞的抱着刘娇跪在床前:“哥哥去侍奉爹爹、娘亲,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娇不断挣扎前扑:“我要跟哥哥走……”
戴王氏抱刘慈跟在后面:“带娇娇出去,莫要伤了身子。”
宋太初则坐在罩房外纹丝不动,老泪纵横:“见什么见?黄泉下的日子长着呢。”
余下一一告别……
云色越发沉重,天边隐有雷鸣。
马翰泪目,既伤心,又担心。
邓永迁不由生出些许好感:并非一无是处,倒有几分真心。
周文质也到了,并非便服,而是品衣。一声“得罪”,抢进罩房,默默看着刘纬遗容落泪,而后深深一揖作别:“奉礼郎真是乌鸦嘴,卢守勋去侍奉先帝,某领御龙弩直驰援定州,说不定很快就能见面,届时再陪不是。”
周文质着品衣来去,吊唁宾客纷纷侧目。
这样的举止只有一种可能,赵恒已决定以内侍护丧,那是五品以上股肱之臣才有的殊荣。
马翰则是越来越悲观,甚至起了自杀念头。留守皇城的亲随匆匆赶来,宁可惹邓文迁不满,也要避到一边耳语。
马翰遂请素娘进东厢耳房,然后一指亲随,“再说一遍!”
那亲随心惊胆战道:“李相、王旦参政崇政殿奏对,以欺君、结党营私致礼祀崩坏为由,请斩指挥。”
“先出去。”马翰挥退亲随,仓惶乞怜,“因为我代纬哥儿上遗疏,陛下决定让纬哥儿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与周王殿下为伴。史无前例,于礼不合。大家都以为是我在中间谗言,逼得李沆、王旦想杀我以儆效尤,纬哥儿信中肯定有解决之道!”
“郎君是给马指挥留了十封信,但也再三交代,每年一封,不可提前,否则我们两家都会有族灭之险,若马指挥定要强索……焚之避祸。”素娘六神无主。
“素娘总看过吧,说个大概就行,我心里能有个底。”马翰咬牙求次。
“妾身不识字。”素娘摇头。
“素娘救我!”马翰“噗通”一声跪地,泪流满面。
“啊……”素娘猝不及防,转身避让。
“你干什……”邓永迁早就注意到马翰的反常,一头撞进东厢,却被眼前情景惊呆了,身后还跟着十来道愤怒目光。
马翰生无可恋,只想一死了之。
“马指挥晕倒了,妾身去拿药。”素娘急忙离去。
“某没事……”马翰绝处逢生,摇摇晃晃站起来,使劲往脸上贴金,“可能是伤心过度,就在这儿歇歇,请邓钤辖多费心。”
马翰的侥幸、坚持很快烟消云散,随着吊唁宾客增多,小道消息接踵而来。
赵恒决定以太子规制为周王赵祐营造陵墓,同时恩许刘纬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僧舍。
惹人遐想,让人不安。
李沆、王旦闻讯诣阙请对。
赵恒断然否认,却又以李沆、王旦请对为由,命礼部、太常礼院、宗正寺就陪葬一事可行性会商,具以实奏。
李沆、王旦弄巧成拙,遂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由,指责马翰结党营私、欺君罔上致礼祀崩坏,应下御史台狱,论之斩之,以儆效尤。
马翰怀“解铃还须系铃人”为最后倔强,一遍又一遍、一字又一字的拜读第一封信,每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却又完全不知所谓,不得不再次请教素娘:“就这?”
素娘还是那句话:“妾身真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马翰直挺挺倒地:“天亡我也。”
这次是真晕,素娘连忙呼人来救,医官院医官总算派上用场。
邓永迁趁乱瞅了一眼,仅见“渊”、“景”、“白”等字,也是一头雾水,很快就顾不上了,经医官再三确认,刘纬已到更衣时。
时下以一百二十岁为寿终正寝,一折十二岁,十二岁以下为夭折。
刘纬尚未成年,丧事并无太多顾忌。
崔兰珠、冯婉娘梳洗,王氏、素娘更衣。
刘慈作为孝子跪在罩房外答拜谢祭,余下礼仪则由护丧内侍主持。
护丧内侍携礼生、杂役、四车助丧物品等在一坊之外的巡铺,得知死讯,方升仪仗。
宋太初以下、包括吊唁宾客俱赴宅外相迎,早有缴巡卒奉命列队维持秩序,并阻断坊道通行。
一辆马车及数骑飞至,郑守均一马当先,扬鞭问:“已在举丧?”
带队缴巡卒尚未回应,车内便传来施护声音:“背为师进去。”
惟净、持正、谨严鱼贯而出,不顾护丧仪仗近在眼前、无视正和宋太初见礼的内侍,一边喊阿弥陀佛,一边背着施护往里挤。
郑守均哭丧着脸跟在后面赔不是:“主家娘子见谅、诸位见谅,显教大师、奉礼郎甚为相得,不送一程,心实难安,某会向陛下请罪……”
护丧内侍品秩仅为九品,没胆子给郑守均脸色看,不言不语的跟上去,素娘等人也已抢先一步。
场面有点混乱,邓永迁不得不板起脸守在北门,只放宋戴石裴等亲近入内。
罩房仅剩崔兰珠、冯婉娘枯守,惟净一行人来不及见礼,直接架施护到刘纬床前。
稚嫩脸庞白的吓人,曾经无所不能的那张小嘴微张,已为玉蝉之家。
施护颤颤巍巍的轻抚刘纬脸庞,几丝清凉透心而来,万念俱灰,呜咽出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惟净等人齐齐劝道:“师尊节哀。”
施护凄然一笑,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素娘等人将将赶到,罩房便又抬出一人,万千诘问胎死腹中,全都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里。
靠在惟净怀里的施护忽然无意识的咳嗽两声,鲜血突自口鼻出奔,有如泉涌。
素娘捂住刘娇双眼:“医官在东厢耳房。”
惟净等人连忙抬施护冲向东厢耳房,郑守均又是一声“得罪”,匆匆跟进。
护丧内侍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施护,有心赶在雨前宣示加恩,急急忙忙的在罩房惋惜哀悼一番,又同素娘、刘娇寒暄两句,都是陛下恩重、官给丧事、无须担心以后等慰词。
不到半刻,礼生即以官方致祭物品重新布置北院,另有收殓、陪葬等物置于西厢耳房,以备后事取用,并引导素娘等人在正堂左侧、罩房正前就谢恩位、行大礼,吊唁宾客则就观礼位、行常礼,从北院一直排到南院。
雨点啪啪落下,似在不断催促。
内侍一脸沉重,却又中气十足:“陛下口谕……”
“哐当”一声,忽有门开。
内侍侧头看去,一阵狂风自罩房呼啸而出,他情不自禁的抬头,离夜还早……
“殿下!”
撕心裂肺声,致平地生波。
依稀是童音,略带荆湖腔。
“哥哥!”
刘娇连滚带爬的迎向罩房。
内侍再次看天,一缕阳光刺透乌云,雨意已去。
东厢耳房内。
马翰睁开眼,对面是一张狰狞可怖的无发怪脸,恨狠抡拳砸去。
施护又一次人事不省。
崇政殿,后殿。
一阵大风袭来,吹倒东窗,叉竿“喋喋”两声落地。
赵恒愕然抬头,恍惚之间,又是子绕膝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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