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功成名就
景德三年,正月二十日。
卢守勋管勾翰林医官院,周文质管勾左、右街僧录司。
一穷二白的慈恩院终于初具气象,虽然仅有医官、太医四人轮值,但又各带医学、医人、医工六人,另有学徒若干,再加上卢守勋从御药院、尚药局调来药师、药童二十余人,一家不逊于京师任何一家私人药局、医馆的综合体就这样诞生了。
史上,第一家面向民间的官方药局建成于熙宁九年(1076年),名“熟药所”,是王安石变法的一部分,本为稳定药价的无奈之举,却收到惊人奇效,不仅民间反应良好,而且净利润翻倍,各种行之有效的药方如雨后春笋般绽放,从而济世千年,是王安石最为成功的变法之一。
所有人都在腹诽刘纬圣眷无两时,卢守勋、周文质却为刘纬捏着一把汗。
之所以能够打动赵恒,不是因为那些济世为民的大道理,而是刘纬一口咬定郭氏正处在待孕的黄金年龄,稍一调养,便可再诞子嗣。
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翰林医官院、太医局都没人敢夸这个海口。
刘纬毅然决然的揽是非上身,并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求宫中女官如实记录郭氏生理期。
既为慈恩院尽快步入正轨,也为郭氏每况愈下的身体能有所好转,不至于在景德四年初就与世长辞,怀孕与否反而没那么迫切。
刘纬没想过要为郭氏配什么药方,前前后后孕育三子,三十而立,也算是易孕体质。
不过古人崇尚“药食同源”,健康的生活方式、良好的饮食习惯在卢守勋看来也是食疗的一种,省去繁琐的验证程序。
但刘纬将郭氏每日步数精确到个位。
卢守勋认为运动量太大。
刘纬嗤之以鼻:“放心吧,我家那几位已经试行半年,个个圆润一大截。”
卢守勋关注焦点瞬移:“怎么没听见动静?”
刘纬没好气道:“那是我的问题,陛下龙精虎猛,你瞎操什么心?”
瞎操心的也就刘纬、卢守勋、周文质三人,朝野内外都在操着中书的心。
寇准、冯拯斗争逐渐白热化,互掀老底,互揪小辫,并向泼妇骂街发展,每日崇政殿问起居都能来上三两句。
文武百官既心焦又心急,既怕受池鱼之殃,又想顺位替补。
正月二十七日,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冯拯当众指摘寇准私结翰林学士李宗谔,好到从门缝进出。
寇准原封不动奉还,弹劾王旦以百万钱私结李宗谔,居心叵测。
从来不与寇准正面对抗的王旦不得不出班自陈:“宗谔家贫,禄廪不足以给其女婚嫁,因而向臣资借。”
冯拯误伤友军,遂以勤补拙,再劾翰林学士晁迥为雍王赵元份留守官属时,与远在澶州的寇准互通有无。
赵恒当廷拂袖而去。
翰林学士院属天子私器,翰林学士则是天子私人秘书,专为制衡中书而设,甚至是分权。
赵恒曾就私交寇准一事敲打过李宗谔,但没想到,李宗谔跟王旦的关系也这么深,更没想到晁迥在辅佐赵元份留守东京时,竟然跟远在澶州的寇准保持私下联系……
人一旦有了前科,就很难洗掉嫌疑。
扯来扯去,又扯到申宗古诣登闻鼓院状告寇准私结赵元杰一案上。
是夜。
马翰登门,拉着刘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我就说吧,这事不能沾,天知道还有谁躲在背后?”
刘纬揣着明白装糊涂,啧啧艳羡:“翰林三学士一下去两,赵安仁要拜参政了,三千贯(拜参知政事、赐物三千缗)买座两进宅不成问题,多拜几次就发财了。”
逼得马翰直来直去:“这事肯定没完,陛下又不愿深究,早晚惹祸上身,还是送婉儿回乡养病吧。”
窗外忽然有人接口:“某也闷的发慌,带某一起上路。”
马翰恼羞成怒道:“他怎么还在乱窜?”
“陛下想他善终,还能关起来不成?”刘纬无奈道,“只要他足不出户,老老实实帮厨,听床头我都没意见。”
马翰啐道:“你就不怕他往饭菜里吐唾沫?”
刘纬微微一愣:“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放屁!”满子路隔窗嘲讽,“谁都跟你一样?千方百计送新妇上他人床,不要脸!”
马翰气不打一出来:“还不是你逼老子的?老子放你一马有错?”
满子路倒打一耙:“马指挥心不小啊,想跟官家称兄道弟……”
“行了,别吵了。”刘纬道,“让马忠写封休书过来,这事以后就跟兄长无关了,别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带了,带了。”马翰笑眯眯的奉上一张请柬,“趁我还能动弹,又给他找了门亲事,要不要领过来你先看看?”
……
王钦若近来最是惬意不过,没事逮着刘纬猛夸,恨不得戴顶和亲功臣帽子在自己头上。
虽然赵恒已有罢寇准出外之心,却又不想送王钦若重回中书,那样会激起北人同仇敌忾之心,无益朝局。
王钦若以为寇准圣眷仍在,牟足劲打小报告。
寇准硬刚冯拯未果,也已铁了心出外暂避,破罐子破摔,数次退朝均赶在赵恒离座之前,且非倒趋,而是屁股正对?
王钦若忍无可忍,再度进言:“陛下敬畏寇准,是因其有社稷之功?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寇准有社稷之功,何故?城下之盟,虽春秋小国犹耻之,今以万乘之贵而为澶渊之举,是盟于城下也,何耻如之?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乃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平心而论,王钦若之言在情在理。
即便在号称人人平等的后世,让领导吃一屁股灰也没好果子吃,何况是封建君臣这种类似父子的关系?
赵恒不为所动,仍然想给寇准留点体面。
直到居家待病的枢密使王继英于二月十四日病逝,王钦若迎来最佳转机,枢密使一职十拿九稳。
寇准却在这时连上两疏,第一疏骂王钦若小人行径、不可为枢密使,第二疏推荐知制诰杨亿入职翰林学士院,变相求去。
如此以来,赵恒也就不再顾忌旧情。
景德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中书侍郎、兼工部尚书、平章事寇准罢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并遣近臣传旨戒约。
尚书左丞、参知政事王旦拜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资政殿大学士、兵部侍郎王钦若为尚书左丞、知枢密院事。
翰林学士赵安仁为右谏议大夫、拜参知政事。
知制诰杨亿拜翰林学士。
王旦、王钦若、赵安仁、杨亿入谢当日。
赵恒告诫群臣:“执政之地,百僚具瞻,品藻拟伦,当务公共,轻诺寡信,怨是用长,不可不戒。寇准之居相位,多致人言,岂不由此?以国家爵赏,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
寇准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赵恒比赵光义厚道,那句“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已在耳边回荡十年,早就荣辱不惊。
阳春三月,新人新气象。
军政首脑甫一上任,立刻贯彻赵恒意志。
契丹国母生辰使获抢先敲定,兵部员外郎、直史馆任中正不仅担当贺寿重任,另携近百男女礼乐生员同行,教导契丹秦国公主耶律燕哥学习汉礼。
……
刘纬的辛勤耕耘也有了收获。
慈恩寺一经赵恒夫妇巡幸,立刻身家百倍,游人如织,各种奇异传说,神乎其神。
佛像帝貌一说,令无数百姓翘首以盼,更别说天子玉佩、皇后发簪还在观音像前挂着。
于是,慈恩寺多出以五百人为限制的游览措施,出一人、进一人。
京师父老愈加趋之若鹜,慈恩寺外多出一种排队上香的职业。
石康孙三兄弟却也因此声名狼藉,源于那日周文质对许愿柱的惊天一堵,王旦、王钦若以下罕有人一箭穿杨,个个灰头土脸,似乎藏了一肚子坏水,后来者干脆省去投币许愿环节,仅在观音像前施以三揖。
其实,许愿柱中孔能大能小这一环节很多人都知晓,但坊间仍然戏言庙堂之上尽皆满腹男盗女娼之辈,纷纷赴慈恩寺现身说法。
石康孙数钱数到作呕,不枉他在玉佩前守了好几夜。
慈恩寺冲上风口浪尖,慈恩院也就门庭若市。
平时高高在上的医官、太医即便呆在自家医馆也不轻易露面,哪是一般百姓能接触的?遑论义诊。
身在慈恩院就不一样,坐诊四个时辰是硬性规定,不达且未补者,年考为下,不入磨勘。
五月初,刘纬在郭氏记注上勾勒出排卵日及前日,第一次言之凿凿的根据生理期列出易孕时段。
同时,刘纬又从慈恩院轮值医官、太医中挑出四名口碑最好的,根据一剂民间药方炼制枇杷膏。
来慈恩寺求医的患者,从天不亮一直排到入夜,有效与否,立竿见影。
这种后世成熟的中药经无数病例淬炼过,自然不惧考验,效果好的出奇,而且价格低廉。
六月底,郭氏生理期未至,疑似有孕。
刘纬趁热打铁,献药之际,为四医官求荫一子。
赵恒遂诏翰林医官院、太医局、御药院、尚药局验证药方疗效。
前来慈恩院轮值的医官常年在医官院或是太医局边缘打转,哪里会想到天上掉馅饼,无不热泪盈眶。
七月底,郭氏生理期仍然未至,而且孕征明显。
赵恒喜出望外,不仅卢守勋、周文质有赏赐,刘慈亦授三班借职,慈恩院四名献药医官也是心想事成。
八月初五,杨信威、传世和尚携八百孤幼抵京,仅照料妇人就高达两百人。
旅途艰辛远远出人意料,这还是在刘纬声名鹊起之后,沿途官府尽量给予方便之下。
这也是赵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善举,更是江南归心之证。
枢密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事李浚在相国寺码头亲迎。
光教院名义上的所有人、寿昌公主莅临,身后是一帮急着为人师表的贵女。
刘纬强掩心中得意,毕恭毕敬的同寿昌见礼。
帷纱下是一道不分青红皂白的哽咽:“你骗我吃肉……”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浚以下,默默移步。
刘纬故作懵懂:“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寿昌步步紧逼,哭声大作:“呜呜……你骗我吃肉……”
刘纬边退边道:“请殿下听下官解释。”
寿昌挣脱左右搀扶,夺过遮阳青伞挥舞:“呜呜……你骗我吃肉……”
刘纬急退,一脚踏空,带着惨叫跌入浑浊汴水。
一朵浪花泛起,一个时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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