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地兴风(三)
大同驿。
浴室温暖如春,汤池雾气萦绕。
李余懿仅露一张脸在水面,浑身上下毛孔舒展,疲累沉淀,无病呻吟……
“嘭嘭!”
门悄悄响起。
“某已就绪,劳驾之处,不胜感激……”李余懿仿佛梦回京师香水行,眼皮子都舍不得动一下。
“我!”高继勋沉声道。
“高刺史?稍等,稍等,这就好……””李余懿猛的一个激灵,手忙脚乱。
“等什么?某又不是没见过。”高继勋径直推门,把李余懿光溜溜的堵在汤池里,“怎会逾期?”
“雪大……迷路了,应是耶律谐里故意为之,契丹国主恐有意令刘纬滞留北地。”李余懿犹犹豫豫道。
高继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余懿,副使为武官,本就肩负正使周全之责,万一弄丢了……
“我们已在城外住下,刘纬坚持明早觐见,可那萧绍宗亲自出城相请,又说不是迎我大宋正旦使,而是迎贤妃有喜。”李余懿脸上的舒适全然不见,又活在了现实里。
“贤妃有孕?”高继勋也是一惊。
“刘纬没否认,应该是真的。若不是贤妃有孕,他也不敢出使。”李余懿道。
高继勋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让耶律燕哥有子于前,是赵宋朝堂上下的默契所在。
但这五年,对耶律燕哥生父耶律隆绪来说,肯定是一种无力的煎熬,心中怨气,可想而知。
刘纬身为始作俑者,却又挂着正旦使的名头,肩负南北国信之礼,不宜苛责、诘难。
反其道而行之,无疑具有奇效,礼多人不怪,辩无可辩,避无可避。
而且是双重打击,另一波由赵宋百官自发完成。
……
戌时中。
风雪依旧。
中京内城阳德门大开。
翰林学士承旨裴玄感、翰林学士、石用中领馆阁词臣迎候。
刘纬不再自称外官,一律回以轻揖:“景仰已久,迄未识庐。”
北去一里是皇城阊阖门,等同于赵宋宣德门,为天子出入之门,此时紧闭。
刘纬暗道侥幸,耶律隆绪并未失去理智。
北府宰相刘晟自东掖门出。
刘纬小步快跑,上前深揖:“久仰硕望,趋谒无从。”
皇城内的宽广,远在赵宋皇城之上。
但让刘纬惊讶的不是巍峨耸立,而是那一顶顶恍若殿堂的圆帐。
塞外异族之所以屡犯中原,不在其强大,而在其“游猎”这一民族特性。
契丹也不例外。
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而畋渔,岁以为常,周而复始。
契丹帝室一直保持这种传统,妃嫔子女、北面官及府、少量南面官同行,并将四季迁徙之地称为行在之所,又将春水秋山、冬夏捺钵合称为“四时捺钵”。
皇城大半空白,不是待建,而是专为“捺钵”而留。
这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民族意识,正是契丹开国以建上京、灭渤海以建东京、受献幽云十六州以建南京、和宋以建中京的底气所在。
再向北一里,风雪走到尽头。
武功殿灯火通明,映照出两道漫无边际的黑影射向远方。
是耶律隆绪、萧菩萨哥在殿外廊下相迎。
亡我之心不死!
刘纬含泪登阶,急趋上前,及地一揖:“大宋贺北朝正旦使刘纬参见北朝皇帝陛下。”
李余懿、石贻孙、马忠等使团成员亦步亦趋,有样学样。
“快快请起。”耶律隆绪前踏一步,老鹰抓小鸡似的抬起刘纬双臂,“十年一梦,嘉瑞如今拘谨许多。”
刘纬无力、也不敢挣脱,好在之前留了一手:“请北朝皇帝陛下容外臣参见北朝皇后娘娘。”
萧菩萨哥轻笑:“南朝嘉瑞不必多礼,陛下情出于心,还望见谅,殿外风大,请入内就宴。”
耶律隆绪的手还是松开了,免得刘晟、耶律世良等南北官心酸。
“大宋贺北朝正旦使刘纬参见北朝皇后娘娘。”
刘纬又是及地一深揖,飞快斜退一步,与刘晟并肩,宁可惹耶律隆绪不快,也不敢再并肩。
耶律隆绪貌似无感,携萧菩萨哥升殿,待五拜讫,问:“南朝皇帝圣躬万福?”
刘纬领李余懿等六使再以大礼参拜,并俯伏独奏:“来时圣躬万福。”
夜宴并非正旦等朝礼,无赐衣、舞蹈等环节。
答拜之后,舍人传宣:“有敕赐宴”。
于是,奏乐,置夜宴。
然而,乐非教坊,其旋律令刘纬等六人色变。
耶律隆绪、萧菩萨哥举杯。
歌起:“狼烟起,江山北望……”
契丹南北两府官员无不面带揶揄。
以怨报德?
子系中山狼?
先前的礼有多重,现在的讽刺就有多重。
好酒往往与酒疯密不可分,这是契丹又一民族特性。
刘纬一直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人生信条,即便是黑锅,也得刷成白的,遂于一曲终了,趋至廷中请奏:
“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自此,中国北患不绝,历秦汉隋唐而不衰。北朝皇帝陛下高瞻远瞩,以唐宗未尽之功为己任,征女真,讨高丽,不负践祚北中国之志,乃千秋万世之业,外臣幸而歌之。”
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又同耶律阿保机炎黄子孙之论遥相呼应。
既然以北中国自居,何必对北虏之号入座?
刘晟不在北中国上纠缠,避重就轻:“南朝嘉瑞学富五车,可知张冠李戴这一典故?”
刘纬道:“北朝相国此言差矣,秦汉之后,中国一统,三国、魏、晋、隋、唐皆由北向南中国之,若依北朝相国之论,北朝岂不是仍有南下之心?”
丹墀之上,耶律隆绪微微一颔首,结束争议。
舍人宣:“有敕赐瓠。”
瓠即葫芦。
刘纬不解其意,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又不是赐死……
可当内侍奉瓠而至时,却引来一殿哄笑。
瓠是半瓠形器皿,似为盛酒而来,足足三升有余……
饮一瓠才能就此揭过?
牛饮之皿,人何以为?
刘纬松了松腰带。
乐再起,改奏教坊宴乐。
侍从抱坛斟酒,倒着倒着就憋不住了,一坛见底,瓠却未满,不得不再启一坛,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余懿等人有心无力,默默注视案上杯,叹生活不易。
耶律隆绪举觞。
歌又起,满是塞外风情。
契丹南北院官员、李余懿等来使都是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惟独刘纬抱瓠鲸吞,咕噜咕噜不停。
耶律隆绪不落杯,无人敢先行,全都捧着酒杯,聚焦于三升酒瓠,左眼见金,右眼见大。
一息、两息……二十九息、三十息……
刘纬终于抬头挺胸,上气不接下气的粗喘。
耶律隆绪落杯,拍案叫好:“善!”
那么大一个金瓠,没人有脸让刘纬满上,逮着李余懿、石贻孙等人猛灌。
……
三奏教坊乐。
酒三行,并歌之。
刘纬再度抱瓠鲸吞,海量惊四座。
多出一场手伎献艺。
刘纬胆气渐壮,迷迷糊糊的想着,真不如连饮九瓠,不用坐等酒劲上头。
“请南朝嘉瑞更衣。”一内侍悄悄绕至身后。
刘纬摇摇晃晃起身,毕恭毕敬的朝耶律隆绪、萧菩萨哥深揖,随内侍赴殿外西廊幕次小解。
“瓠为半瓠,南朝嘉瑞无须饮尽。”内侍隔着帷幕传达耶律隆绪旨意。
一半?
刘纬手一抖,尿了一地。
所谓的聪明才智,在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即便有所悟,还敢冒险一试不成?
刘纬痛定思痛,把手伸进喉咙,吐了个昏天黑地,又借积雪漱口、洗脸,神清气爽的回殿就座,誓要喝得耶律隆绪生出不安。
酒四行。
琵琶独弹。
上饼、茶。
耶律隆绪致语。
热腾腾的美食鱼贯而入,献杂剧于廷中。
……
刘纬再次更衣而回,酒瓠已不见踪影,案上多出一只木盒、一杯酒。
酒七行。
耶律隆绪又一次举觞称庆。
酒杯太小,刘纬怎么也抓不住。
“南朝嘉瑞真是海量。”萧绍宗侧身把酒杯塞在刘纬手里。
刘纬已经说不出感谢,仰头饮尽,直挺挺倒地。
武功殿乱成一团。
好在呼吸平稳,脸色红润,时不时的咂下嘴,似乎意犹未尽。
酒八行,并歌。
萧菩萨哥两次举杯。
击架乐。
酒九行,并歌。
耶律隆绪举觞称庆:“卿等同乐!”
萧菩萨哥连饮两杯。
廷中,力士角抵。
两侧,南北院官员轮流向李余懿、石贻孙等五人奉上最真挚的嘱咐,然后彼此再较高下。
……
刘纬迷迷糊糊醒来,略略一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床为紫檀,镶金嵌玉。
帐为紫红,攀龙附凤。
他猛的掀开裘被,身无寸缕,隐约可见欢好痕迹……
再看看屋内圆柱……
直径六尺、高达四丈……
是武功殿!
空无一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他娘的不就是捉奸现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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