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岁月成蹉跎(上)
百年前,青阳挚伫立在河边残垣上,黑脸虎须,目光迸射。他面前是百丈宽的河面和早已架好的浮桥,桥的那头是北逃的皇帝、溃军和逃难的流民。他身后是亲历两年征战的三万义军。历经了长年战乱,土地荒芜,军队补给严峻,军营内车马躁动,将士面带菜色。青阳挚刚刚接到南方战报,泪水溢出眼底,肩上、背上腿上的战创阵阵作痛。
“蹉跎,蹉跎哉!”青阳挚长叹两声,上马南归。
时值太平历十三年,那条河成为了夏、岱两朝的界河,河面早已修筑了稳固的桥梁,南北两国分别设立了边哨。在南岸,太祖青阳挚曾经驻马的焦土已是繁华的商贸据点,名叫蹉跎堡,由夏朝北方藩国北海国管辖,是睨乡郡河关县的县城。至于由来,“蹉跎堡”的名称自然来源于太祖的慨叹,而“睨乡郡”这个名称则寄托着先辈们南望乡关的故土之情。
县城四方四正,约有近千户人家,城中是县府,城门在正东面。县城北面是沿河修筑的堡垒,屯驻有役卒千余人,役卒都是北海国人,由部都尉屈辅统领。从县城正门出门北转即是界桥,桥头是码头和货区。许多年来,北岸的岱国一直浮于乱世,行商们常常从民间收购粮食运送到北岸,以高价售出,再廉价收购一些皮草、木料带回南岸。久而久之,蹉跎堡的边贸规模越来越大,聚集的商人、脚夫和流民也就多了起来。
屈辅体态魁梧,褐面短须,身穿长襦漆甲,头戴巾帻武冠,腰间佩戴朱漆长剑,威风凛凛。身为边关部都尉,屈辅一边负责治理军务,一边兼任县尉负责缉捕盗贼。河关县是两国交界商贸往来的地方,边界漫长山林繁茂,流民强寇众多,久而久之治安管理成了主业,治理军务反而成了副业。
临昏,屈辅离开衙门正往家走,身后有一年轻人口中喊着:“屈叔,屈叔!”赶了上来。原来是故友之子,名叫钟书,刚刚到县府当值做贼捕掾,碰巧散衙后遇到屈辅。
“屈叔,回浩庭的事定了吗?”钟书一身窄袖长衣,腰间还系着县衙的佩刀,走起路来唰啦唰啦地响。
屈辅年轻时曾在浩庭担任侍郎,是北海王高阳瞻的近侍,由于处理机要失当,又逢妻子难产去世,因此请辞到边野效力,便被北海王安排到河关县任职,不成想一住就是十五年,从最年轻的县尉一直干到资格最老的县尉。考虑到女儿屈离年已及笄,常住在蹉跎堡这种小地方总不是办法,只有搬去浩庭才能结交世家高门,为女儿屈离谋求出路。然而上报郡守的文书迟迟没有下文,估计更难传达到浩庭。
“叔,妹妹前两天还问我要不要去浩庭,我还不知道怎么说。上次叔跟我讲要我争取干到功曹史然后去浩庭当郎官,我有这个心思,但要办案立功不知道要多少年,家母又离不开酒舍。”钟书继续说道,“除非叔带我去浩庭。”
“那就不妨讲,河关县尉人选兹事体大,还要在这里再多住上一阵子。”屈辅搪塞说。
“那妹妹就不急着去浩庭了,我还惦记着明天就是妹妹生辰了,要是以后见不到了还不知道准备什么做临别礼呢,不如就去我家酒舍,我让马叔安排一桌好酒菜。”钟书比屈离年长四岁,四岁那年钟书的父亲钟昌在浩庭宫城做马夫时,不幸翻车被压死,年幼时钟书和母亲谢氏便随同屈辅一同搬家到了蹉跎堡。时值隆冬,屈离刚刚出生还不足月,正是谢氏将屈离用羊奶喂养才能从浩庭一路颠簸到蹉跎堡。
等到屈辅置好了宅院,雇来乳母佣人后,钟书与母亲就住在屈辅家宅偏院,因此钟书与屈离一直都是兄妹相称,两家也从不当外人。直到十年前谢氏改嫁给一个外地来的工匠,名叫马冲,钟书才随母亲搬出屈宅,艰苦经营许多年,有了酒舍,生意逐渐兴旺起来,又开了间客馆,成了南北行商的落脚之处。
屈离及笄之年的生辰是件大事,屈辅很早就琢磨该做些什么,但身边都是些官吏武夫,平日也是在北城营垒操练兵马,或是出门办案捉贼,对女儿的事情认知一片空白。
屈辅家离县衙很近,三言两语间就到了家门。推开院门,家中佣人正在井边取水,佣人看见钟书随屈辅进门,赶忙喊:“姑娘,钟书来了!”
“来啦!”屋内传来屈离的应答声,十分洪亮。一阵咚咚作响后,屈离头戴银簪,身穿曲裾深衣,踏着方步从屋内走了出来。屈离身材高挑,即将与父亲比肩,蚕眉杏眼,面色红润,平日穿的襦裙蓬松,显得腰粗背阔,但现在身穿深衣,束了腰,身材颀长挺拔。
“啊?”钟书与屈辅面面相觑,哑然失声。
“怎么样,美不美?”屈离追问道。
“你穿的这身也太古板了吧?”钟书哈哈大笑,“这身衣服是从庙里刨出来的吧?跟庙里面墙上画的一模一样!”
“女子及笄就应当这样穿啊?我明天就成年了。”屈离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顿时十分尴尬。
“好看。”屈辅说。在这种边关小县里没有什么贵人,自然看不到人穿这样正式的服装,但是屈辅出生在浩庭,出身士人,每逢上元、中元节日都能看到女子身穿禅衣曲裾,结伴散步乘舟。“你母亲也穿过。”
“你看吧,是你没见识啊。”屈离对着钟书的腿肚用力一踢,钟书没躲过,疼得哼了一声。“母亲美还是我美?”
屈辅没有作答,想起亡妻在及笄礼上身穿的赭色荷纹的曲裾深衣,头戴云纹金簪,要比女儿的这一套精致华美得多。
“果然还是母亲美。”屈离挽住父亲的胳膊,欣喜地说,“父亲每年这个时候都去浩庭祭典母亲,把我一个人留下,只有钟书哥哥给我过生辰,现在你能陪在我身边,我比什么都高兴。”
“你这一身衣服在哪买的?”
“原本是老师讲过衣着礼制,但县里买不到,所以托老师在回浩庭的时候帮我买了一身,据说浩庭达官贵人们都是去量体裁衣……”原来县里没有好的教师,屈辅就从浩庭官学中请来大儒的门生前来家中住宿执教,花销了许多俸禄。屈离问道:“父亲,咱们什么时候搬去浩庭?”
屈辅正要解释原委,钟书却插嘴说:“兹事体大,兹事体大!”
“哦,那就是暂时走不了了,我还想着也能随父亲去祭拜母亲呢。”屈离低头说。
“嗯,兹事体大。”屈辅也只好搪塞说。
“父亲,崇京比浩庭好吗?”屈离又问。“我听说崇京人口百万,城墙万仞,青砖铺地,黄金筑顶,歌舞升平,珍奇遍地。老师是这么讲的。”
“崇京要比浩庭大得多,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我将来一定要去看看,将来就住在崇京。”屈离说,“哥,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咱俩来练练,让你领教一下本女郎的新招数!”
“葛嫂,给客人备饭。”屈辅一边解开冠带,一边唤来佣人。
葛嫂匆忙从厨房跑来,拍打着手上的灰,将灰蹭在围裙上,说:“主家,近日来买不到精米,只买得到糙米菽粟,不知道妥不妥当。”
钟书正想着屈离生辰的事,脱口而出说:“那就去我家酒舍吃晚饭吧。”
“好,就去你家酒舍。”屈辅解下冠带,回房去脱衣甲。
“那我回去交代一声?”
“不了,你就在院子里等我,咱们一起过去。”
“其实……”屈离小声跟钟书讲,目光移向无人的一侧,“我知道父亲急着要去浩庭是为了我,他是在浩庭生长的人,蹉跎堡这个地方太闭塞了,他就算勉强待得惯,等我要谈婚论嫁了,在这河关县里也找不到他看得上的人家。浩庭那些个世家高门,对父亲来说也不算高攀,但我就是不想跑到那种地方去,将来受委屈。什么王公、世家、高门、豪杰,老师教过我这些人应当怎样治政修明,怎样葆有私德,但你看这些年过去了,父亲这样努力管辖县内,南方来的流民还是越来越多,城外都快被这些流民住满了。老师教我经学,传授道理,但这些浩庭的世家子一定在幼时就拜博士大儒为师,不需要像我这样麻烦老师从浩庭抄书,这些人身居高位的人却只知浪费钱财。与其嫁入这些人家,我倒不如永远就住在蹉跎堡,反正像现在也是日复一日地浪费光阴。”
钟书比屈离年长,从小生活在屈宅里也就比较懂屈辅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屈离猜得这样透。“反正,我以后是要立功担任功曹,去浩庭做郎官,算我荣归故里。我还记得三岁时住在浩庭,随父亲出门看戏呢!将来你若能在浩庭,我也好继续照顾你,不然你就自己在蹉跎堡孤独终老吧。”钟书装出一副自信的样子说。
“哥你不要骗我,我母亲、你父亲都在同一个月死在了浩庭,明天也是我母亲的忌日,父亲近些年不想再想那些伤心事了,你母亲现在改嫁给了马叔,家里好不容易富庶了起来,怎么会惦记让你回浩庭呢。况且浩庭房贵,我可以嫁入富家住上豪宅,你就算做了郎官凭那百石的俸禄也就能买下个茅厕。”屈离把脸偏向另一侧,“不如我自己去四处云游,去崇京看一看,反正凭父亲教我的武艺,就算遇到野兽山贼也不怕。”
钟书笑得有些紧绷,从去年开始他就打不过屈离了,一是屈离身材高挑与他差不多高,体型上不占优势,二是屈离的武艺都是屈辅亲自传授的,而屈辅曾经是名震天下的“驰射天下第一”,是北海王高阳瞻身边第一高手。上月临昏时屈离跟随屈辅去县府的教场练手,屈离执角弓左右开弓奔射十发皆中靶心,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在场,如果有别人看到的话,一定能够传得全县皆知。
谈话间,屈辅已经换了一身便装,从后面拍打钟书肩膀说:“小子,不如你来做我的女婿吧!”
钟书被拍得头脑发昏,知道是玩笑话,赶忙说:“不了不了,待我迁了郎官再来找父亲提亲。”
“叫叔!”屈辅知道是钟书又借机称自己为父亲,赶紧纠正道。
“那我等到谢阿娘的年纪才能嫁人啊?”屈离慌忙失色。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脚步轻快,一晃就走到酒舍门口,伙计看见钟书和县尉一行人,匆忙将三人带到内院找了张方桌坐下。
钟书正吩咐伙计,屈辅便开始像女儿解释:“回浩庭的事,我已经向百里侯敢言,转呈郡守、国相,如果段国相和高阳殿下能念及……”
“父亲,我……”
“到时,也不用从浩庭请老师到家了,能省下不少的学费。”屈辅自答起来。
“我懂父亲,父亲却不懂我。”屈离撇了撇嘴,“别说那些个高门世家,就算是那高阳王来请我做儿媳,我也不见得乐意。父亲如果想回去,也不用问我,我自然随你去。今天就当给我过生辰了,明天是母亲忌日,父亲散衙后也可以自己来这里解闷。”
屈辅平日治军办案游刃有余,但对女儿除了宠溺应允,竟也不知道可以闲谈些什么,只怪这蹉跎堡太狭小,终年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谈谈,方寸间也只有这间马家的酒舍里能有些行脚商人讲一些怪谈。屈辅右手搓腿,左手因为没有携带佩剑无处安放,在桌上找东西抓握,只盼着钟书能早点坐到一旁陪女儿闲聊。不经意间看见有一桌客人离开,其中有一人走路有些跛,看样子是游走江湖的行商,身上可能带着一两件防身用的短兵。
“父亲?”屈离看父亲有些分神,不由得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弄坏了气氛。
“哦,明天邹县令找我,说宫城有物品给我,但没说明是信笺还是物件,不知是何事。”
“那,一定是父亲的调令!哈哈!”屈离开心地想将脚翘到了椅子上,裙摆太窄,试了两次没翘起来。
“叔的调令到了?”钟书也凑过来,做惆怅状,“那明天以后就见不到妹妹了?”
“去去去,做不上北海的郎官就少来找我套近乎。”屈辅白了钟书一眼,一把将钟书推到屈离对面的椅子上。
钟书的继父马冲是个身材不高,看起来十分精干的汉子,眼睛迷得很紧,比屈辅年纪大了不少,头发都花白了,正带着伙计端着酒菜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今天听说是屈姑娘生辰,菜都是我亲自下厨,酒菜钱我请了!”
屈辅父女赶快致谢,钟书也赶紧站起来“马叔,马叔”地叫了两声。马冲也不介意,叉着腰哈哈笑。
钟书的母亲没有出来,自从改嫁,谢氏似乎就有意无意地在回避与屈辅见面。屈离长大以后才明白,其实当年谢氏住在偏院的时候,总是帮忙前后操持,可能真的觉得自己应当是当家主母吧。而今虽然她与钟书到了及笄、及冠的年龄,却感觉如同是一家人,完全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大概就是源于儿时兄妹的实感。
酒足饭饱后,屈辅走在前面,屈离跟在父亲后面往家走。
“父亲,从今以后,每年今日就是我的生辰。”屈离喝了不少酒,刚刚还与钟书争得面红耳赤,现在已经没了力气,紧紧揪着父亲的袖子,像小孩子一样。“明天才是母亲的忌日,父亲再去祭奠母亲,我也要去,可是今天就……就是我的生辰,我要天天……年年都跟父亲过生辰。”
屈辅无从作答,听到屈离说得含含糊糊到最后竟然呜呜哭了起来,只好将女儿扛在肩上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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