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赠车
有“太叔”这个段子在前,二人之间多了一份默契。在聊过郑都的见闻趣事,邲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颍叔在颍地的老母兄弟之后,二人的谈话逐渐向深入展开。
“我这次奉君命出巡,除了要处理你的事,也有巡视北鄙的任务。你应该可知其中之意吧。”
“前些日子,长公子巡视西鄙,有友人与我同为小邑之宰,派人告诉了我,所以我才向君上进言的。我以为……臣以为,君上这个事做的欠妥。”
“此事如果欠妥,那么之前君父对西鄙北鄙不闻不问岂不更是欠妥?”
郑突有句话没问,之前更欠妥的时候,你颍叔怎么不进言此事呢?这话虽然没说,但郑突在神情上带了出来。
颍叔察言观色,知道郑突的意思,难免为自己辩护几句:
“我毕竟位卑人轻,众大臣不言,哪里要我这个小臣言事。”
“而如今却和之前不同么?”
“对我而言,确是不同!”
郑突不明白,口称“请讲”,眼神犀利了很多。
“之前不言,是我位卑,轮不到我言。我不知道君上到底作何想,也不知道卿大夫们是否有所默契。如果君上真是想以西北之众边邑封其母弟,做臣子的虽然不赞同,却也无话可说。毕竟晋邦昭侯封给他叔父的曲沃之邑,比绛都都要大。”
“这也是如今晋乱之根源!”郑突忍不住插嘴。
“所以我说我不赞同。但此乃大臣之事,自有卿大夫劝谏君上,轮不到我。”
“那为什么如今君父要收回西鄙、北鄙众邑的人事财事,你反而要出头了呢?按照你说的,这也轮不到你来管呀!”
邦君郑寤生一共让郑突问这个颍叔三句话,而这第三句,是预料到颍叔前面两问有可能的回答,让郑突伺机而问的。郑突知道,颍叔向郑寤生进言之事,君父是非常重视的,也觉着这个小小邑宰说的有理。但,必要的忠诚考察还是要有的,万一这位“邲邑太叔”是那位“京城太叔”的人呢?
郑突本以为,这个问题颇不好回答,颍叔总要斟酌一下。他猜错了,颍叔很顺畅的,很是逻辑自洽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否封太叔,封多少,是邦事,大臣、近臣劝谏,君上独断乾坤即可。但是现在不清不楚的要将西鄙与北鄙之权从太叔手里收回去,已经影响到了君上与太叔的兄弟之情了。我邦人都知道太夫人喜爱太叔,如君上与太叔不睦,母子之情自然稍减。万一之后君上与太叔相争,二人岂不是都让太夫人伤心?如此不孝之行,非大臣、近臣可谏,我等小臣也可谏,郑邦人人可谏!”
颍叔咽了口唾沫,也不管郑突有点懵,继续说道: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君父自是表率于万民,如果君父不孝,民众纷纷效仿,郑邦岂不是要亡了?”
“所以,臣敢进一步猜测,君上派长公子巡视西鄙,收回京城太叔对西鄙诸邑的权柄,这是早有计划的。君上这是不能管教自己的母弟,放任其野心做大,而后再削其权柄,使其愤怒,最终让其做出不堪之事,再以礼法惩治他?”
郑突无言。这位颍地孝子把事情猜了个**不离十。早在五年之前,当君父因为一场“重病”而懒得去处理西鄙与北鄙的政务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开始了。那时候他还没有加冠,但作为郑寤生的儿子,他也是劝谏过的,却被君父隐隐告知了真相。
也是大约那时候,他的亲叔叔公子段最后一次来郑都看望母亲与兄长,而后逐渐开始对西北边邑发号施令。当时都内的传言很多,君父对此不闻不问,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京城太叔势力的扩张,直到如今。
郑突还在胡思乱想,只听得颍叔压低声音,缓缓道:
“恕臣妄言,此不教而诛之行,会使君父孝悌尽丧,断不可为。”
郑突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向颍叔,颍叔回望,二人的眼神交错,郑突败下阵来。于是他再次避席施礼,不再说话。
半晌无言。颍叔很失望。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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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突的队伍只在邲邑呆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众人收拾妥当,将沿着大河西行。
颍叔仍然带着邲邑的耆老们相送。因为昨天的不欢而散,他的情绪不是很高。与郑突相见礼毕,这位公子却没有登车,而是硬拉着颍叔之手停于路边。众人知道二人还有话说,于远处相候。
“太叔。”
“公子。”
“我昨日就说了,你我相交知心,就该互称表字。太叔?”
“子元。”
“当日君父让我巡视北鄙,交代了你的事情,说让我问你三个问题,根据你的回答,授权我当场杀之、贬为庶人、仍居邑宰、收为己用、以及荐于朝堂。”
郑突特地停了停,看颍叔神色没有丝毫动摇,微微轻笑、轻叹。
“太叔你看,我到现在还在试探你。我明知你是贤孝之人,却总想着收为己用,是不是很没有气量?”
“子元抬爱了。我只是个迂腐鄙陋之士罢了。”
“迂腐不迂腐,鄙陋不鄙陋,稍后可待君父来评判。昨日我从你的言论中学到很多,希望君父也能因你而有所启发。”
言罢,郑突招了招手,让他的副车过来。副车上面仅有两人,主位空着。
“此车赠与太叔!乘此车速速回都吧,君父等着你呢!”
此情此景,颍叔也没有了之前的淡定,他后退一步,躬身作揖。
“子元赐车,我本不能辞。但我身份卑鄙,于礼不能乘此轩车,还请子元体谅。”
“嘿嘿,哈哈!”郑突毕竟少年心性,忍不住笑了出来:
“太叔此去,君父必有大用,当专心用事,何故如小儿女般看重一辆车。我相信,当我事毕回都之时,太叔自可以堂堂正正的乘此车为我接风。”
车御机敏,驱车靠近颍叔,递给他登车之绳。颍叔昨日郁塞之心情被一扫而空,他放开了身段,拉着绳子登了车,扶稳了车轼,看向郑突。
“今天非是你送我,而是我送你,太叔你没想到吧,嘿嘿。”
颍叔情绪激动,放声而言:
“我今日去国都,定会辅佐君上,有所作为,子元请拭目以待!”
二人对视,郑突躬身为揖,颍叔目视以礼,都不再言语,只听得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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