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诗迷
“太叔差人来见姜氏了?可说些什么?”
一小臣躬身对祭足回话:
“回大夫。只是遣人来问安,带了一枚玉环与一些吃食。太夫人没有私下问话,只是让他稍待。”
“嗯,盯着和他接触的人。”
暴躁多日的姜氏今日安静了下来。
就在前日,姜氏与郑寤生母子又吵了一架。姜氏再次指责这个长子没有兄弟情分,设计坑害自己的胞弟。郑寤生竭力否认,并怪罪郑段在自己生病期间不守君臣本分。他最开始是希望弟弟自己收敛的,给了他很多时间也不见他停手,无奈之下才公开收拾边鄙局面。姜氏指出长子不是希望幼子收敛,而是故意放任,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而郑寤生则怨称姜氏也没有约束郑段,导致他不敢越过姜氏惩戒胞弟,因为他还要对姜氏尽孝。姜氏见长子将责任推给了她本人,勃然大怒,当场离席。双方不欢而散。
然后郑段派遣的人就来了,给姜氏带了一枚精美的玉环,以及她爱吃的水果野菜,问母亲安好。
姜氏冷静下来,她把自己关在寝室中,一呆就是半日。
到了日之方夕,她才走出内寝,来到堂上,并命随身女史准备笔墨简牍,也让人把郑段的使者招了过来。
当着下人与使者的面,姜氏持笔而书。半晌之后,木椟上写满了字。而后姜氏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连同木椟一起,指使小臣将它们交给郑段的使者。
“带给段。”
说完,姜氏长出了一口气,颤巍巍的站起来,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一样,被侍女扶着下堂歇息去了。
使者将玉佩与木椟置于囊中,当即离开了姜氏之宫,前往北门。而后不久在半路就遇到了带着几个小臣的次卿祭足。
使者驻足,行礼。祭足对这使者并不客气,直接发问:
“太夫人让你给太叔捎了些什么?”
使者来时郑段有所交代,一应物品,除非太夫人有所交代,否则不要遮掩。他老实的拿出皮囊,取出了玉佩与木椟奉上。
祭足看了一眼玉佩,是块好玉,但没有什么异常。他拿起木椟,仔细端详,只见木椟上写了八句诗,每句四字,共三十二字: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知子之好杂佩以报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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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知子之好杂佩以报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郑段手持木椟,倚床而卧,口诵诗句,心下迟疑。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这四句他是学过的,乃出自一首雅诗,以首句“十月之交”为名。这是一首悲愤时局之诗,诗中的这四句话确实也和他目前的境遇相似。他郑段替邦君管理边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现在却有人进谗言,以他为罪。他有何罪?
后面四句“知子之好,杂佩以报。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是知其心而安慰他,将不协之事归于天意。但出于何诗,抑或为姜氏自作,郑段就不知道了。
不过,以郑段对自己那强势母亲的了解,他并不觉着姜氏只是安慰安慰他就算了。也或者,是郑段自己不甘心,想抓住任何可以改变目前处境的机会。
于是他叫来他的长子郑滑,一起参谋此事。
郑滑对着木椟看了又看。
“父亲,滑知道第三句的出处。”
“哦?可速道来。”
“这是我邦民谣,讲男女好合之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
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
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
杂佩以报之”
郑滑抑扬顿挫的吟出此诗,看来是对本邦风诗烂熟于心。郑段没理会他儿子不好好学习雅诗,却于风诗上下功夫。因为他听到郑滑念第一句的时候,就有所明悟。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
“我儿,今日是什么日子?”
一直颓废的郑段有些过糊涂了。
“啊?王历五月初七,乙酉日。”
“辛卯日是哪天?”
“六日之后。”郑滑屈指算了一下。
“六日之后,六日之后……”
郑段从床榻上猛地坐了起来,吓了郑滑一跳。
“你去找个懂诗之人,去问问‘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出自哪首诗,快去!快去!”
郑滑有点惊讶其父的慌张表现,他来不及细想,口称“唯”就快步离开,走到门口,又被郑段叫住。
“别慌张,不要让人看出来。”
“唯。”郑滑暗叹,“慌张”到底说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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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这是版犊上三首诗的完整文字,乐师已经确认无误了。”
祭足双手奉上竹简一卷。郑寤生接过来,放在案上,从右至左缓缓打开,边看边问:
“子仲如此慎重,想来已经看出其中的问题了?”
“是,臣下昨晚仔细思量,有个猜测。”
郑寤生抬头看了祭足一眼没出声。虽然是他的腹心之臣,但郑寤生仍然很讨厌祭足的卖弄玄虚。
“表面上,太夫人截取了三首诗的各一部分,以用来宽慰、开解太叔。实际上,臣发现这三首诗中或有日期,或有时辰,或有地点,连在一起就是太夫人与太叔在约期、约地。”
得到祭足提醒的郑寤生仔细端详竹简有晌,不确定的道:
“十月……辛卯?鸡鸣……昧旦?——北门?”
(春秋之时,一天分为十个时辰。鸡鸣大约是夜间三点,公鸡第一次鸣叫,而昧旦则是太阳升起之前,约么五点之时。)
“君上睿智。十月估计是虚,其余连起来就是本月辛卯日,鸡鸣昧旦之交,北门之地!”
郑寤生“哗”的一下将打开的竹简卷起,“梆”的一声掷于地上。他奋而起身,想找个什么东西砸下去,环视四周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祭足伏倒在地,口称“君上息怒”。
郑寤生冷静了下来,颓坐于席,发出长叹。他本是个恩仇必报的激烈性子,只是被多年的邦君生涯磨平了棱角,日常才显得喜怒不形于色。但大怒之时,郑寤生仍然难以控制自己,年纪带给他的,不过是比年轻的时候更容易息怒。
“是我失态了……离辛卯日还有几日?”
“还有六日。”
“这么说,再过六日,我就能看到我的好弟弟了?也好,也好……”
祭足犹豫了一小下,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说不定太叔看不明白。”
“呵呵。母氏从小就说他比我多智,他哪能看不明白?早做准备吧。不仅是辛卯日,临近之日都要有所防范,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这边没问题。其他大夫们……”
“寡人来安排即可。”
郑寤生说完,以手扶额,闭上了眼,不再说话,祭足小声告退他也没有反应,就这样一直歪着,似乎只要不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就可以勉力遮掩一下那满面泪水。
作为邦君,他该做的事都做了。作为儿子与兄长,他该如何面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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