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初从军互道同袍 惜离别再无珍重
话说赵无患耐着性子在王府呆了十几日,肩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便又坐不住了,天天追着韦长安问那军伍之事。
韦长安被他吵得心烦,随口说了句:“再嚷嚷就把你扔去巡城兵马司做那看门的活!”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打蛇随棍上,高兴得不得了,直叫道:“从军了!从军了!”
韦长安这下彻底没了脾气,在得到湘王的首肯后,便带着一心想从军的少年来寻林轩。
赵无患能到巡城兵马司来,林轩当然是求之不得。此子替王爷挡了一记暗算,王爷必定会记住这个人情。若是到了自己手下当差,王爷想来也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湘王的视野。
想到日后的前途或许就和这小子绑在一起,林轩脸上的笑容更显几分真诚:“韦统领尽管放心!我和无患本就有了‘同僚’之谊,再说像他这样的少年英雄愿意入我巡城兵马司,也正合林某人的心意,林某必会好生看护他。”
林轩又转问赵无患:“如今本官身边还少个亲随,你若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身边做事如何?”
赵无患拱手道:“谢林大人抬爱!小的明白大人的照拂关怀之意。只是既入了行伍,便应跟着各位同袍一起摸爬滚打才是,因此还望林大人见谅!”
林轩哪会介意,点头笑道:“看来你已有所打算,那本官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这巡城兵马司的军卒是从流民中招来的,比不得城外那些精兵悍将,你可不要觉得委屈啊。”
韦长安没好气道:“他委屈个啥?难道还容得这小子挑三拣四?林守备只需将他看作一般兵卒对待即可。”
随后又对林轩附耳道:“王爷的意思是让这小子老老实实当一段时间的兵,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块料。”
林轩心神领会,对韦长安道:“韦统领尽管放心,入了这兵马司,林某自会对他一视同仁。正好前些日子丙队战死一人,有了空缺,不如就让他去此队吧!”
赵无患喜不自禁:“多谢韦大人、多谢林大人!小的这就去寻丙队点卯。”
林轩赶紧叫住他:“丙队今早刚领了赏,可休沐半日。这会儿应是在城中某个地方逍遥快活呢,你明日再来也不迟。”
赵无患从军的愿望已成,顿时心痒难耐,哪里还等得了明日。遂拜别了未来的顶头上司林轩,拉着韦长安一路追问,终于找着了在食肆中幻想湘王会如何赏赐自己的丙队同袍们。
食肆内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军士们听到赵无患说出的话,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黄大牙知道这猛汉是王府侍卫统领,那日自己口不择言冲撞了此人,心中有些惶恐,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上次小的嘴贱,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何必跟小的们一般见识。”
韦长安被这番话弄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头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韦某对尔等并无恶意,何来高抬贵手一说?”
黄大牙哪敢轻易相信,都说这位高权重之人最喜用软刀子杀人,于是小心回应道:“既然大人对我等并无恶意,为何要出言戏耍小的们啊?”
韦长安皮笑肉不笑道:“此话怎讲?”
黄大牙见猛汉如此神情,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说道:“小的们虽然只是低贱的走卒,却也听说了那日夜里发生之事。要是小的猜测没错,大人身边这位公子就是替王爷挡了一记暗算的少年英雄吧?如此大的功劳,王爷又是赏罚分明之人,岂会让他来做一个小小的兵丁?”
“哈哈哈……”韦长安听了黄大牙的话后大笑一声,对赵无患道:“你小子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干净,韦叔到屋外等你。”说完果然转身出了食肆。
见众军士投来的疑惑目光,赵无患赶紧对大家解释道:“都怪小弟没有把话说清楚,王爷本是要赏赐于我,是我求了王爷让我到这巡城兵马司做军卒。方才去见了林守备,大人说将我分到乙旅甲标丙队来,我心里着急和各位同袍哥哥们见面,于是便自己做主一路寻了过来。唐突之处,还望各位哥哥们海涵。”说完后郑重地朝众军士们做了一揖。
黄大牙绕着赵无患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摸摸他的额头,对着陆成栋等人说道:“这小子没发烧啊,怎地满口胡话?放着赏赐不要,跑来和我等当小卒子,难道是脑子出了问题?”
见军士们还是将信将疑,赵无患忙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你们若是不信,明日见了守备大人便知分晓。”
陆成栋倒是觉得此事不假,都是一群苦哈哈的大头兵,难道还有人算计?于是站出来说道:“众兄弟们方才还在争论王爷会如何赏赐于你,既然你愿意来我队中,这也是咱们的荣幸,兄弟们说对不对?”
“对!”众军士齐声应道,陆成栋又说:“既然已是军中同袍,自当同甘共苦,还请小兄弟和我们一起用过午膳如何?”
赵无患当然不会拒绝,立时便应了。韦长安见事已办成,打了个招呼,便自个回了王府。
丙队的军士们本就佩服赵无患,如今更是成为军中同袍,大家以茶代酒,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韦长安本以为赵无患在巡城兵马司呆上几日就会后悔,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把衙门当成家了,就算只做一些巡城看门的差使也甘之若饴。
而且这小子不知怎么说动了全队,连黄大牙都甩了以往懒散的兵油子模样,老老实实在闲暇之余跟着大伙儿练起了刀枪棍棒、拳脚功夫、行军布阵等军中技能。
练了四五日,赵无患犹嫌不过瘾,又找林轩借了两匹战马练起了骑术,大伙儿更加兴致高昂。
林轩想起韦长安说过的话,只是暗中观察,因此军中各上官无人计较丙队的“胡闹”举动。
一晃眼就到了九月,经过一个多月的考核筛选,朝廷终于确定了其余六州的州牧人选。
安德全近日得到消息,他的同窗好友陈立已从洛阳出发,欲去往建康赴任州牧,并将于三日后乘坐漕船路过襄阳。安德全作为地方主官,对方又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友人,自然是要尽一番地主之谊。
三日时光眨眼便过,新任扬州牧陈立果然于十九日未时抵达襄阳城北码头,安德全已在此等候多时。
只见从船上走下一青衣男子,隔着老远就拱手道:“洛阳一别十年,仲山别来无恙啊?”
安德全欢喜得眉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走上前用力握住青衣男子的手道:“哎呀,平甫兄,可把你盼来了!今日就让小弟为平甫兄接风洗尘,请!”
二人寒暄数句后上了轿子,轿夫们喊了声“起”,便抬着两顶轿子一抖一晃的进了襄阳城。
轿夫入了城便直奔迎客楼而来,安德全早已在此定好了席面。迎宾远远看着两顶轿子,知道是订桌的客人到了,接上前去高声唱喝:“二位贵客金光阁五层有请!”
小二引着两位大人上了楼,酒菜皆已备好。陈立走到栏杆边放眼望去,只见汉江自西向东而来,江上渔船点点,两岸码头人声鼎沸,不由脱口而出:“一江秋水向东流,古渡渔歌惊客愁。万里长风吹不断,千帆过尽到扬州。”
安德全见诗中略显伤感,以为是舟车劳顿、身体疲惫所致,于是夸赞道:“平甫兄好诗性,当浮一大白!”
随后转身斟满一杯酒递给陈立:“你我二人分别已十二年,今日再见无限欢喜,且饮了这杯酒!”说完一仰而尽。
酒过三巡,安德全见陈立兴致不高,提议道:“这金光阁除了汉江美景,歌女也是一绝,平甫兄今日可一饱耳福矣。”
说完便要叫歌女入内,陈立急忙起身阻拦:“仲山且慢!你我二人多年未见,正要好生叙旧一番。何况为兄此去扬州深感重担压身,实在无心风花雪月,还望仲山见谅。”
见好友心中有事,安德全坐了下来,关切道:“平甫兄此番赴任扬州成为一方大员,正好一展胸中抱负,为何愁眉苦脸呐?”
陈立忧虑道:“仲山太过乐观啦,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吴王哪肯轻易交权?还是贤弟你好运,湘王主动将牧民之权交还于你,让我等出任地方的同僚们羡慕不已啊。”
安德全把酒斟满,自嘲道:“我也只是侥幸而已,王爷念旧,将此大任托付于我,否则我安德全何德何能可任这州牧一职?倒是平甫兄你从吏部考核中脱颖而出,这才学远在鄙人之上啊。”
陈立敬了安德全一杯酒,感慨道:“仲山又何必自谦?当初外放太守之时,藩王所在之地众人皆避之不及。倒是你无所畏惧,欣然赴任,这才有今日之转机啊!可知时也命也?”
安德全宽慰道:“既然如此,平甫兄又何须为此烦恼?去了建康大不了就蹲在衙门里。只要别去撩拨,难道吴王还能主动找上门来?”
“唉!”陈立重重叹了一口气:“朝廷让我等想办法从藩王手中夺权。不仅如此,每月还要向京城密报藩王动向,为兄便是为此事头疼啊!”
“什么?!”安德全吃了一惊,自己同为州牧竟不知此事,连忙追问:“当真?为何安某一无所知啊?”
陈立听后苦笑道:“仲山真谓当局者迷啊,湘王主动交权,给了皇上这么大的面子。况且贤弟是王爷亲自举荐,身上已烙上了痕迹,朝廷又怎会让你来做此事?”
安德全左思右想,愈发觉得朝廷此举简直就是荒唐!派出州牧刺激藩王已是不妥,居然还想窥探王府,不是嫌命长是什么?难道皇上真的是想逼反一两个王爷,好杀鸡儆猴?
想到这里安德全只觉脑门“突突”直跳,心急如焚道:“若是被吴王知晓,那还得了?窥探王府按律当斩,此行恐怕有性命之忧啊!平甫兄为何要接下这烫手山芋?”
陈立淡然道:“我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奉君之忧,自当为朝廷效力。再说藩王权势过剩亦非国家之幸,为兄读圣贤书几十年,等的就是这报国之日。纵使此行危险重重,吾辈也应义不容辞。我所忧的只是自己身单力薄,怕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啊!”
安德全深知同窗好友的性子,倒也不再劝说,只是提醒道:“平甫兄一心为国,令小弟佩服。不过若事无可为时,请务必留得这有用之身,切莫做那唐突冲动之事啊。”
说完这番话,两人都稍显有些沉重,又再聊了些当初求学时的趣事,气氛才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漕船仅在襄阳停留两个时辰,因此陈立见过昔日好友后便要继续前往扬州。
从迎客楼出来后安德全将陈立送到码头,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逢,因此两人都有些不舍。
陈立握着安德全的手郑重嘱咐:“你别嫌我唠叨,为兄知道湘王待你不薄,但我等归根结底还是朝廷的臣子,贤弟可得心里有数啊。”
安德全正色道:“安某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平甫兄尽可放心!”
随着漕船缓缓启程,两名同窗挥手告别。陈立站在船尾,呆呆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襄阳城,心中暗道珍重。
一路顺流而下无事发生。不知怎地,陈立从第二日开始便有些晕船,一连数天都在船舱中躺卧休息,算着日子应快临近扬州界。
时已入晚秋,江风渐冷。陈立躺了几日稍觉好转,于是走出船舱活动四肢。看着烟波缥缈的江面,心中思绪难平,正沉思着该如何与吴王周旋,就听见掌舵的船工小心问道:“敢问大人此行可是前往建康?”
陈立寻声看去,只见是一位头戴斗笠、身穿粗麻布衣的枯瘦老人。州牧大人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船上并无他人,便疑惑道:“前几日仿佛未见过老人家,船上另外两个伙计呢?”
老船工声音沙哑道:“方才靠岸时那两个偷懒的家伙换了老朽上来掌舵,这条路我已渡人几十年,没人比我更熟悉,大人尽管放心。待到了浔阳,再有其他伙计上船接手。”
见陈立面容憔悴,老船工又问了一遍:“敢问大人此行可是前往建康?”
陈立不疑有他,随口一答:“不错,陈某正是去往扬州建康府。”
“那定是前往赴任的新任扬州牧啦?老朽在此贺喜大人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啊!”老船工言语中略带恭维。
“什么封疆大吏,不过是尽为臣之道罢了。”陈立苦笑一声,抛开烦心事,反问老船工:“我看这江面水流也算缓慢平静,想必前方水道应是有什么凶险之处,才需老人家亲手掌舵?”
“大人差矣,前方水道无甚凶险之处,一路顺流而下便可直达建康府。”老船工的回答却令陈立倍感意外。
“哦?方才老人家说熟悉这条水路,陈某还以为前方定有凶险之处。”陈立诧异道。
老船工呵呵一笑:“都怪刚才没有说清楚,老朽这几十年,不是做这江上摆渡,而是渡人去那黄泉之路。”
陈立脸色大变,惊呼道:“你是何人?想要做什么?”
老船工不再答话,右脚用力一蹬,向扬州牧直冲而来,随后化掌为刀,一甩便劈在后脑处。陈立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倒在了船上。
老船工这才不慌不忙地从舱内取出早已备好的桐油,将船里船外都泼洒了一遍。然后摘下斗笠盖在陈立身上,又把船舵一转,让漕船朝着岸边缓缓漂去。
最后拿出火折子用力一吹,点点火星燃起,照出老船工那枯木一般、满是褶皱的脸,原来此人正是从襄阳逃脱的刑吏——刘老三。
刘老三看着陷入昏迷的陈立,面无表情说道:“你我无冤无仇,但为成大事,也只得委屈你了。去到阎王处,就说是我刘老三杀的你,免得做了连仇人都不知道的冤死鬼。”
言毕将火折子一扔,熊熊大火霎时将漕船紧紧包裹。刘老三自言自语道:“老夫倒要看看,此事将如何收场!”
说完回转身体,跃入江中,似浪里白条一般,数息间便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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