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亭街叹(六)
纸灰铜盆,飘荡白幡,距离甄玠越来越近。
之前未散尽的恐惧,再度抓住了他的心脏,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之前来到门外的时候,里面还点着白烛,多少有些光亮,再怎么瘆人,最起码屋里的东西都能看在眼里。
而现在,甄玠只能看见门窗上黑漆漆的窟窿。
他慢慢伸手摸上门沿。
坚硬冰凉的质感,好像不是木料,而是某种生物的骨头。
他推开了门。
门轴没有任何声响。
他走进了祠堂。
黑暗,寂静。
甄玠的胸口被它们压着,一阵阵烦躁发闷,口鼻里,抽不进去一丝空气。
咣当!
甄玠听见什么东西忽然掉落的声音,还没回神,就被一只手攥住了脚腕,心底一慌,额头立时就见了汗。
“诶呦……”
姚恩之抱着捡来的铜盆扑在地上,“鬼!有鬼!它绊了我一跤!”
“是门槛。”
“哦……”
姚恩之摸索着想要起身,“什么东西!肉乎乎的!”
“是蒲团。”
“好像还真是……”
姚恩之自嘲地笑了一声,撑着身子起来,抬头时却猛地张大了嘴,瞪着供桌下面,像是要叫嚷,但没发出声音。
紧接着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连手带脚甚至胳膊肘一并用力,就那么仰着脸,惶恐地往后爬。
甄玠顿觉紧张,僵立半晌。
细看时,才发现姚恩之方才和一个纸人来了个脸贴脸,估计是一时间没防备,惊着了。
甄玠满心无奈,暗道还是先找着引火之物把蜡烛点了为妙。
走过去扯着白布将一众纸娃娃遮住,又在烛台旁摸索了半天,才摸着个圆柱形的物件,拔掉盖子吹了两下。
随着烛火亮起,心中稍定。
他转脸回来,便见姚恩之斜躺在门槛上,像是个螃蟹样地支棱着腿脚胳膊,不住地发抖。
“小产之事,应该是银钏姑娘的执念之一,这些,都是用来祭奠她的。”
甄玠拾起地上那块牌位,“但是,显然没起到作用。”
骗鬼的东西,大多是骗不了人的。
“听茶馆的伙计说,那姑娘吊死之后,贾府连个安身的抚恤银子都没给,就连烧埋银子,都是她自己攒下的。”
白烛点燃之后,姚恩之的情绪平复了些许,虽然还有些发颤,更多却是唏嘘,“大概是怕给了钱,显着理亏。”
“贾氏如此对待下人,你还想着和他家攀个交情?”
甄玠看了看手中的贾氏先祖牌位,上面确如金老汉所说,有些已经干涸的红色液体,也不确定就是人血。
“大家都是人,谁也不比谁强些。”
姚恩之撑着胳膊起身,语气忽然变得出奇平静,“本想着,拿了那银子,去姑娘家走一遭,要有难处,便帮一把,给贾氏老爷瞧着咱会做人,往后能赏口饭吃。”
他从甄玠手里接过那块牌位,叹了口气,“两边,都落个好处。”
甄玠闹不清他这话是说给人听的,还是说给鬼听的。
眼看他抖着胳膊腿,费力地爬上供桌,把牌位放回原先的位置,随后小心翼翼地下来,扯了两块蒲团放在门边,摔屁股坐下。
“甄兄,过来歇着吧。”
姚恩之把脑袋靠在门框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早晨,反正,我这会儿是不怕了。”
甄玠本打算在祠堂里搜上一圈,转念一想,没准他方才那话,还真能起上作用。
倘若暗地里那人同意他方才的说法,应该不会再耍手段,也省着与之发生正面摩擦,到时候,两边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想来,只要那牌位不再掉落,贾氏老宅的祠堂往后也就不会闹古怪了。
“等拿了银子,我就去衙门口找个事做。”
姚恩之抱着袖子,低声说道,“这些年连涝带旱,米价眼看着翻了两翻,等什么时候闽州那些前明遗老买不起了,必然会兴兵往北边来抢。”
“是这道理。”
甄玠回想一番,这事和北边天寒地冻时,满蒙铁骑劫掠边境之举,其实是一个道理。
手里有刀,隔壁有粮。
当年,大埥开国皇帝白启以三百关宁铁骑起事,平定中原后,郑武王后人保着朱家子孙退居闽夷时,并非不清楚二洲粮食不能自给,只是迫于形势,暂时蛰伏。
而后明末的大顺军败退西安,被降顺的吴三桂吞并,只剩一小撮义军逃亡蜀地,又被张献忠的大西军打到了南诏。
随着白启击败吴三桂,把吴氏后人也赶去了南诏,大埥和满清的战争就此便成了满汉之间的民族之争。
偏安闽夷的明朝小朝廷,几方势力,几番思量过后,在背后捅白启刀子和继续内斗之间,选择了后者,大概未曾预见朝堂这一斗,现今已是第四辈人了。
是以,有了如今这般天下大势。
南诏吴氏,蜀中张家,六十年来数反数降,屡起兵戈,让天家头疼不已。
大埥亦有心荡平闽夷二洲,将朱明彻底变作历史,却忌惮于郑氏依托海外贸易几十年兢兢业业养成的一支水兵,终究未得寸进。
更何况,南边只要稍有动作,北方山海关外,满清必会倾巢而出,重蹈亡明之覆辙。
如此形势之下,大埥皇族白氏就像一块吊在半空的,还冒着热气,淌着血的鲜肉一般,在群狼环伺之下,苦苦支撑至今。
其间,四王八公等忠臣良将之后辈,为国捐躯者,前赴后继。
“要能进了衙门,和贾府扯上些关系,南边闹得再乱,也有咱一口饭吃。”
姚恩之起身去拾方才仍在一边的铜盆,“说起来,贾府代化、代善二公先后战死病亡,贾氏仍得皇帝宠信,却早没了当年的威望,在南边儿,就连原先照管的盐课都很难插手了。”
“不然,也不至于把姑娘往宫里送。”
甄玠顺口答说。
“是了。”
姚恩之从怀里那封黄纸里抽出一张,放在烛火上引燃,扔到铜盆里,扭过头笑了一声,“这还是跟他那老亲家,甄家学的。”
“这话从何说起?”
甄玠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
姚恩之端着铜盆回来,“我也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早先,甄家老太太的大姑娘就入了宫,便是现今的兰贵妃,不然她那小儿子甄应嘉哪有现在这样的恩宠。”
他一边往盆里续纸,一边继续说道:“他家大儿子,娶了贾老太太的三姑娘,自家的姑娘也嫁了一个进贾府,贾家老太太最喜欢这媳妇,对她,比那个最爱的小姑娘也不差许多,只可惜,她没能给贾府留个后就过世了。”
“原来是这样。”
甄玠点了点头。
其实他没太听懂哪个是哪个,只觉得这个贾老太太最爱的小女儿,应该是林黛玉的娘,贾敏。
“想往衙门口里当差,总要了解个清楚,哪个得罪不起,哪个得小心伺候,都在这些弯弯绕绕里了。”
姚恩之丝毫不掩饰功利之心。
“姚兄方才说,他家插手不了盐课,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甄玠忽然想起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后来死在巡盐御史任上的事情。
“他家……”
姚恩之正要答话,抬头时却死盯着房梁,生生把嘴里的话咬断了半截。
“甄兄,你看那梁上,是不是有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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