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欲掩金盘(二十九)
扬州尤氏,早先也是城西数得着的大户,家主尤老爷虽说腰缠万贯,却只娶过一位妻子,终其一生不曾纳妾。
并非是家有悍妇所致,只是因为夫妻二人感情极好。
婚后没有二年,夫人就给他生下了一位千金,虽说不算留后——男方家若有老人在,或许不会满意。
尤老爷却是极其喜悦,只说幸好是个姑娘,想来以后又是个夫人一般贤良淑美的佳女子,倘若生个小子,和老爷我一个浑样儿,那又怎么好呢?
其妻虽不明言,却只在心里无端自责,而后接连几年,肚子里也没个响动,又听了街坊老辈的闲言风语,不免郁郁成疾,身子骨便一天天弱了下去。
及至夫妻二人日日行善,许是感动了上天,终于又有了喜,竟真顺顺利利剩下个大胖小子来,于是起名尤崎。
奇者稀罕乎,崎者坎坷也。
稀罕实属稀罕,坎坷却也坎坷。
尤崎的亲娘在他还没记事儿的时候,便极其不舍地撒手人寰,留下懵懵懂懂的幼儿,还有悲痛欲绝,再无心打理生意的尤老爷。
好在这时长女已经成人,里外帮衬着,这才应付下许多大事小情。
而后,也算是得道者多助。
这许多年行善,为尤家积攒下来一个遍扬全城的好名声,正巧同为盐商的昔日旧友家中只有一女,又死了女婿,无人继承生意,便在临死前托人把这寡妇说和给了同宗本家尤老爷。
正如尤崎之前所言,这改嫁的寡妇虽有城府,亦有善心,她带了一双伶俐女儿入府,按说是有了尤老爷这样的主心骨,该过过轻省日子了,也确实是,过了二三年舒心日子。
只可惜好人常无好报,从尤老爷患病,到发丧,才过了一个多月功夫。
而后尤氏只得扛了两家的生意在肩,又照顾着膝下两双儿女四人,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也没人知道,亲生女儿走失之后,她是怎样缝补了自己破碎的心肠,硬生生挺过来的。
尤老爷的长女帮着她,十几年也没同意嫁人的事儿,只等把两家家财尽数交给弟弟,再论终身大事。
甄玠端坐尤家待客厅中,只觉得,贾珍配不上对面这位简素矜庄的妇人。
手持茶杯,又看看上首稳坐的老妪,心想着,她今年多大岁数?按说,应该是才过半百,未及花甲之年,可这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便是说她有个六十来岁的儿子恐怕也有人会信。
“魏老看上了咱家姑娘,这是好事儿,好事儿……”
尤老太嗓音沉稳,“樱桃啊,你本是我家早就送出去的,又和南安王魏家结了亲,和我家,往后就再没什么瓜葛了。”
略一垂脸,“说起来,还是我家对不起你,如今你过得好,老身我,是真替你高兴。”
“家师碍于身份,不能上门说明此事,便遣了小子前来,说与您知道。”
甄玠在椅子上向前蹭了几寸,微垂首恭敬说道。
“呵呵……”
尤老太见状颇为欢喜地笑了几声,看看尤大姐,转脸回来爽朗说道:“咱们娘们儿,懂这个,哥儿就放心就是了。”
“若是,往后有需要在下的地方,还请讲来便是。”
甄玠略一犹豫,还是在这事儿上面开了口风。
这话,其实已经算是越界。
继承魏期行衣钵之后,便算是南安王府一脉,以他来扬州的目的,以他家的身份,不应该也不可能与任何势力有丝毫瓜葛。
甄玠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不想让樱桃对尤家有丝毫亏欠。
“只有一事,哥儿已经知道了。”
尤老太慢慢点了几下头,忽开口吩咐尤大姐道:“你领着樱桃,去看看她那屋子,里面有什么要带的,什么不要的,还需要什么旁的东西不要,都给她置办齐了,一会儿她走,咱们准备的东西都给她带上,可别忘了。”
尤大姐应声称是,近前来挽起樱桃的胳膊出了屋子。
待得二人走了,尤老太继续说道:“我那两个姑娘,二姐儿尤雾,三姐儿尤凉,找着以后,这二年有些书信往来,虽不能见面,却比什么时候也让我老太太难受……老身也不瞒你,那三三苑,乃是天家园林,修得如天宫一般,其中女子都是按着侍奉仙君的仙女挑选,或有几十之数,便是少了一个,陛下大概也是不肯的。”
“令郎尤崎和我提过一二,在下略做过些了解。”
甄玠点头。
“说起这话儿,老身还要谢谢公子。”
尤老太说着便要颤巍巍地起身,似要行礼。
甄玠急忙上前扶她坐下:“老太太快请不必如此,这……谢从何来?”
僵持几番,老太太终于重新坐回椅子。
“那孩子,心眼儿实,自打懂事儿起,就是老太太我说什么,他听什么,不得已逼他离家去做个幕僚,本以为能长些主意,谁知道,这些年来都是那个样子。”
尤老太叹了口气,“谁知那日里见过公子,回来,竟很是顶撞了老身几句,老太太这个心,真是像旱苗遇雨,热乎乎地舒坦。”
“这……”
甄玠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心说这老太太是没遇见崔九醒,要不然她能乐开了花。
想起遇见尤崎那事时,略有些不悦,却也明白她的意思,是因为尤崎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欣慰。
“有一句话,说与公子知道,只恐怕公子不信,却是连薛昌上门时候,甚至和贾府大爷都没说过的。”
尤老太的语调慢慢腾腾,又频繁地用眼角余光来瞟甄玠。
“玉燕金盘,可是在那三三苑中?”
甄玠笑问道。
“公子知道这事?”
尤老太一双老眼中满是诧异。
“大概齐,猜得出来。”
甄玠笑着点头。
自打魏期行认可他这个弟子之后,便催着他往尤家来,在金陵卫的时候是这样,在来扬州的路上更是这样。
盘子所在之处,并非他与姚恩之猜测的四处地点,却是就在这扬州不假。
以昔日兰台寺卿,钦点状元郎杨二鲜与怀安帝的关系而言,几乎可以说比太子和皇帝的关系还亲近,以其人脾性,更是敢于做一些对天家有利,却连太子也不敢做的事情。
其人守着怀安帝的园子,未曾丁忧的不孝之名压在头上,往后再没有入仕的机会,在外人眼中,他大概是很没有什么野心的了。
但恰恰就是这点,反倒让他第一个有理由取那盘子。
知遇之恩,在他眼中远比什么开宗立府,什么仕途官位重要太多。
在他心中,丁忧之事使天家也受了连累,这条命早就应该还给怀安,哪里还怕得罪什么贾府——试问区区贾府,比兵部天官老司马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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