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洪流之下】
靖州,平阳城。
都督府节堂之内,行军司马厉良玉沉稳地说道:“启禀父帅、各位将军,伪燕近来动作频频。西北方向,伪燕江北路四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者自高唐城南下,二者从安溪城东进,两部同时前压,进逼我方沙河至平乡一线。”
“正北方向,伪燕沫阳路两万兵马以黎阳为跳板,如今已逼近我方博兴城,并且在三天前展开试探性的进攻。与此同时,敌军在魏林和鹊山等地亦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伪燕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全面进攻。若说淮州那边是短兵相接舍命相搏,靖州便是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厉良玉将最近的情报汇总禀报,堂内随即陷入安静之中。
靖州位于江北的疆域当然不止平阳城,若只有一座孤城的话,北燕和景朝断然不会遥遥相对,哪怕是用人命来填也要拿下此城。
这里实际上是以平阳城为守御核心,北边博兴城为根脚,向东西各延伸出接近二百里的条形领土。
厉良玉方才所言沙河至平乡一线,便是平阳西北面的防御体系。
这一次北边来势汹汹,尤其是出动的军队中有不少景朝锐卒,似乎是想洗刷建武六年在蒙山一带大败、折损万余主力的耻辱。
在堂内这些沙场老将看来,靖州防区稳如大山,根本不需要担心,除非景朝庆聿恭率主力倾巢而出,否则单凭陈孝宽一人之力,想要攻破平阳城外围的防御体系都难比登天。
但是此刻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只因先前大都督厉天润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战略构想。
良久过后,一位名为范文定的武将开口说道:“大都督,依末将浅见,我军只需固守各地要塞,伪燕和景朝便无计可施。主动求战风险偏高,而且很难取得足够的胜果,万一途中出现差错,极有可能导致整条防线出现松动,还请大都督三思。”
这几乎是堂内大部分将领的共识。
朝廷交给靖州都督府的任务便是坚守,建武六年的蒙山大捷也非齐军主动出击,而是厉天润抓住敌军先锋轻敌冒进的机会,在防区之内调集重兵打了一场快速且精彩的伏击歼灭战。
简而言之,经过十年的反复打磨,靖州防线早已成为铁桶阵。北燕近来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本不敢过分深入,只在边缘做一些浅尝辄止的试探。
但是厉天润决定主动出兵,这显然不太符合用兵之道。
放弃坚城固寨的优势,去野外寻求作战甚至是进攻敌人城池,这无疑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厉天润并不着急,他平静地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人的脸上,淡然问道:“霍指挥有何看法?”
被他点到的人名叫霍真,当日便是此人第一个提出北燕极有可能穿过双峰山脉进攻淮州后方。
霍真沉吟道:“禀大都督,末将认为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进攻,未尝不能尝试。但是如何选择进攻方向,想要取得怎样的效果,这些问题都需要慎重考虑。”
淮州都督府不是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但是绝对没有掀起全面反攻的准备,因为朝廷不会支持这样做。
在霍真想来,大都督应该是要用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挫败敌军的锐气,以攻代守避免局势过于被动。
厉天润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即便取胜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这句话让众将有些摸不着头脑。
厉天润继续说道:“我准备动用安丘军和昌乐军,向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发起主动进攻,再让广济军沿巨蔚山北进,直逼伪燕沫阳路腹心之地,先取安丘寨。”
众将纷纷看向悬在墙上的地图,随即便恍然大悟。
这分明是要缠住对方布置在双峰山脉西边的兵力,同时做出北上反攻的姿态,逼迫北燕和景朝调整战略重心。
从最近几日的情报分析,靖州都督府几乎能确定对方是要越过双峰山脉直取淮州南境。
厉天润这个决策显然不是贪功冒进,而是要打乱敌人的部署,不让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往淮州后方派兵,从而减轻淮州都督府的压力。
然而……这对靖州都督府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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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达成厉天润的战略规划,必须要用精锐老卒主动进攻,否则只会变成送给敌人的大礼。
军中派系之别并不罕见,落井下石自然下作,但是舍己助人也没多少人愿做,因为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伤亡。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百战老卒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一旦损失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元气。
堂内众将沉默的原因大抵如此。
厉天润轻咳一声,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是这件事不能钻牛角尖。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策,并非是因为我与萧都督的交情,而是靖州与淮州的命运休戚相关。”
众将抬起头来看向他。
厉天润继续说道:“淮州若失,伪燕就会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靖州前线,我军防守的压力会成倍增加。我相信你们都懂这个道理,然而你们想得太多太杂,逐渐失去一名军人最本真的信念。或许是最近这几年岁月承平,消磨了诸位的意志,渐渐变得像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之辈。”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并无丝毫怒意。
但是众人已经全部起身肃立。
厉天润逐一看过去,望着他们脸上的愧色,不容置疑地道:“霍真,你领广济军担负主攻任务,首战必须取胜,而且要狠狠打痛敌人。记住,我们只需要这一战便可让陈孝宽乖乖缩在城里,同时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沫阳路各地要冲,如此便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霍真凛然道:“末将领命!”
“徐桂、张展,你二人各领麾下兵马佯攻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配合广济军行事,务必要为他们扫清侧翼阻碍。”
“末将领命!”
厉天润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余者坚守各自防区,无本都督之令不可擅动。”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仿佛带他们回到曾经的峥嵘岁月,心中的热血猛然沸腾。
他们告退之后,厉良玉走过来为厉天润换上新茶,斟酌道:“父帅,范将军他们并非因为是否有好处而迟疑,也不完全是担心麾下精锐的损失,而是……”
厉天润接过茶盏,视线停留在对面的地图上,淡淡道:“有话直说。”
厉良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只是觉得,援护淮州本是南衙十二军的职责,但是过往每逢战事,南衙出征都是磨磨蹭蹭,动辄需要一两个月。等他们赶到战场,战事最关键的阶段已经结束,边军还得分润功劳给他们。”
这些话显然不是他无端猜测,其实自从皇七子李端在永嘉登基以来,边军和京军的矛盾便始终无法化解。
北衙六军和南衙十二军享受军中最好的待遇,驻扎在大齐最繁华富庶的地区,擢升速度最快,作战却时常拖拉,自然会引来边军的厌憎。
厉天润沉默片刻,忽然说出一句仿佛完全无关的话:“陛下其实很不容易。”
厉良玉微微一怔。
“十八年前,为父升任都指挥使的前夕,曾与杨大帅有过一次长谈。当时北方三族的野心已经显露,朝中却在酝酿对杨大帅的攻讦。我当时便问他,既然天子听信谗言不似明君,他为何还要呕心沥血镇守北境?”
厉天润眸光幽深,继续说道:“杨大帅说,他不是为了忠君二字,只不忍北地百姓陷于异族铁骑的蹂躏。”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厉天润语调肃穆,缓缓道:“终不过是……苍生何辜。”
厉良玉忽然明白父亲今日做出这个决策的原因。
淮州若失,数百万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厉天润见他神色沉重,便微微一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终究要比先帝强。”
厉良玉不敢反驳,但心里难免迟疑,因为天子的风评似乎不怎么好,有人说他醉心权术,也有人说他打着北伐收复故土的大旗却始终不见动作。
厉天润显然能看出他的心思,并未继续解释,只留下一句简单的话语:“将来你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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