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谋】
河洛城外,大军列阵。
从淮州军的阵型来看,他们稍后主攻的方向应该是河洛的东城,南北两面则是以袭扰为主。
东面城楼之下,谋良虎镇定地观察着下面淮州军的情形。
对方目前还未发起攻势,不过和前几天的沉默对峙不同,今日显然会爆发一场战事。
谋良虎虽然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不曾亲历战场,但眼光和阅历仍在,自然不会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在观察一段时间后,他接连发出数道军令,让景军各部明确自身的职责,同时两千余骑兵也做好随时出城突击的准备。
这时一名三十余岁的景廉族男子快步登上城墙,来到谋良虎身边低声道:“将军,殿下入宫了。”
谋良虎微微颔首,眼神略显凝重,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
来人禀道:“依照将军的吩咐,四十多名高手随殿下入宫,百余披甲勇士在宫外等候,还有一千精兵坐镇左近,可以确保安稳无忧。”
谋良虎应了一声,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些许古怪的感觉。
对于燕国君臣弄出来的劳什子大朝会,他自然嗤之以鼻,敌人都已经兵临城下,这个时候搞什么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毫无意义而且格外愚蠢。
明明只是一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情,非要弄成人浮于事虚耗精力。
不过看在燕帝准备在朝会上筹集银钱犒劳守军的份上,谋良虎没有公开反对,反正城防由景军负责,那些官员老实待在宫里还能让他落个清净。
只不过当谋良虎再度看向城外正在出营的淮州军,他忽然之间想通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
在燕国皇帝破天荒召开大朝会的时候,淮州军于同一天发起首次攻势。
这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
沉思片刻之后,谋良虎对来人说道:“你亲自去皇宫那边盯着,若有意外及时让人过来传话。”
“遵令!”
男子领命而去。
谋良虎抬手按着墙垛,将城防安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发现遗漏之处。
他望着城外的敌人,眉头渐渐皱起,心中默念道:“就算城里有你的内应,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本事登上河洛城头。”
数里之外,淮州军中军营地,陆沉收回眺望河洛城的目光,对段作章说道:“段指挥,按照既定安排,今日由来安军主攻东城。伱们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敌军主帅的注意力,但是不可攻得太凶,造成自身的过度伤亡。其中细节分寸,由段指挥自行把握。”
段作章拱手道:“是。”
陆沉又对一旁跃跃欲试的宋世飞说道:“飞云军分兵佯攻南北,南边只派少数兵力,你亲率主力在北城等候时机。待城破之后,飞云军需要立刻掌控通道。此战若成,我会亲自向大都督为飞云军请功。”
宋世飞咧嘴一笑,连忙道:“遵令!”
陆沉转过头,见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微笑道:“柳指挥莫急,今日盘龙军肯定有进城的机会。你部暂时驻于河洛东北角,即来安军和飞云军主力之间,等待我的下一步命令。”
柳江东年近四旬,在淮州军内部资历不浅,因此裴邃被调任镇北军主将之后,由他接掌盘龙军。
正因为有这样一份机遇,柳江东更不愿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内心对军功颇为渴望。
此刻听到陆沉坦诚的话语,他不由得略显尴尬地说道:“让陆都尉见笑了。”
“将军言重了。今日任务繁重,我等需要勠力同心,方能达成战略目标。”
陆沉一笑带过,又道:“诸位,请吧。”
众将同时拱手一礼,然后大步离去。
陆沉转身面对肃立的三人,目光依次从冉玄之、李承恩和鲍安面上扫过,沉声道:“破城之后,鲍安率部立刻冲往伪燕皇宫,李承恩领兵于外围布防,务必挡住赶来救援的景军。”
二人朗声应下。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和冉玄之目光交错,笑道:“冉大哥,随我入城一观?”
冉玄之其实是整个淮州军营地内唯一知晓陆沉计划的人,此刻不禁心旌神摇满目泛彩,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陆沉便对亲兵说道:“击鼓,传令!”
片刻后,悠扬雄壮的鼓声响彻天地间,淮州军各部依照军令逼近河洛城。
大战来临。
……
稍早一些,北燕皇宫。
文臣班首,御前有座,这便是张璨给予庆聿怀瑾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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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聿怀瑾一礼道谢,随后安然就座,萧军等人就站在她身后。
此举完全不符合礼教规制,燕国虽然和南齐争斗十余年,在很多方面依旧承袭齐制。
哪怕这是一个傀儡朝廷,过往也从未有过臣子带着护卫上朝。
一些相对年轻的大臣皱眉望着这一幕,只是终究没人出声驳斥,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人对此视若无睹,仿佛庆聿怀瑾就应该是这种排场。另一方面庆聿怀瑾并非燕臣,而是上国景朝尊贵的郡主——燕国建立之初,便对景朝执晚辈礼。
龙椅上的燕帝张璨观察着群臣的反应,见庆聿怀瑾落座后,从两位宰相王安和虞荩臣,到品阶最低站在远处的普通官员,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便缓缓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此时他终于体会到父皇临终前那句话的深意。
“悔不该当初啊……”
如果当初张礼端没有接受景朝权贵的胁迫成为燕帝,没有变成一众门阀勋贵摆弄的傀儡,他们父子二人又何至于过得如此憋屈,京山张家又怎会沦为千古笑柄。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张璨收敛心神,将满心愤懑和郁卒强压下去,徐徐道:“众位卿家,如今南齐边军兵临城下,城中兵力匮乏局势紧张。朕今日特地召开朝会,便是希望尔等可以献策献力,尽快逼退来势汹汹的敌军,好让城内百姓安定下来。”
在入宫之前,几乎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的议题,无论他们内心如何看待这位没有实权的天子,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
故而当张璨话音落地,便有十余位大臣先后出班建言。
然而这些建议大多空泛无当,或是加固城防的陈词滥调,或是死守待援的平庸之策,不然就是立刻召沫阳路和江北路大军勤王保驾的荒唐之言。
场面看似很热闹,却充斥着令人不堪忍受的腐朽味道。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归责于朝臣们能力低下,根源在于河洛城防的指挥权在谋良虎手中,枢密使庞师古只是挂着主帅的虚名。
他们只知道景军的大概兵力,对于内部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对城防区域各处的布置两眼一抹黑。
莫说城外敌军的详细情报,这些人连知己都做不到,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一片喧杂之中,庆聿怀瑾平静端坐,并未因为此间乱象就流露出轻蔑的神情。
萧军等人立在她身后,如猛兽一般盯着殿内的朝臣们。
张璨轻咳两声,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移动视线望着那位年轻女子,温声道:“不知永平郡主如何看待城外的敌军?”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清亮又从容,淡然道:“陛下无需忧心。虽说城内兵力仅有两万余人,淮州西路军的兵马同样不多。若是野外决战,外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打包票,但是我军作为守城方有很多优势,敌军并不具备攻城的能力。在外臣看来,敌军主将陆沉只是利用眼下的局势,来河洛城耀武扬威一番,不日便会撤兵。”
她清脆的声音在殿内传开,诸多燕国朝臣不禁投去热切的目光。
与她的容貌风姿无关,而是他们希望能够在这位天之娇女眼中留下些许印象,毕竟这是多年来景朝权贵首次公开出现在燕国朝堂上,其中的象征意义极其明显。
张璨自然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于是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距离庆聿怀瑾不远的次相虞荩臣。
王安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只见他朝着龙椅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永平郡主言之有理。只要景朝大军还在城内,河洛便不会有失。莫说此刻只有数万敌军,即便萧望之和厉天润皆至,他们也没有能力攻破河洛。”
殿内肃然一静。
其实王安这番话不无道理,而且很多朝臣内心都是这般想法,可他毕竟是堂堂燕国宰相,如此公然吹捧景朝军队,未免太过露骨且谄媚。
庆聿怀瑾转头淡淡看着王安,即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造势,仍然觉得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太心急了,言语中完全忽视张璨和燕国臣民兵卒的存在。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却是有些操之过急。
她并不希望激起那些人的逆反心理,毕竟河洛城以后将会是庆聿氏的封地。
便在这时,另一道冷漠的声音在王安附近响起。
“若非亲耳所闻,下官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王相这番话传扬出去,恐怕世人心里都会有一个疑问,王相究竟是咱们燕国的宰相,还是北边景朝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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