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君选臣,臣亦择君
滚滚车轮驶过渭水桥,长安城内的喧嚣声已经被抛在身后。
此情此景,马周本想做首诗,可是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应景的句子。
唯一可能前来送他的王玄策并没有出现,今天城内举行抡才大典,王玄策领到了一个“端茶递水”的差事,所以昨晚就已经向他表示了歉意。
像“端茶递水”这种差事,国子监的学生可不屑去做,哪怕给钱他们也不会去。
王玄策接到这差事却高兴的不得了,据王玄策说,崇文院有不少类似的“勤工俭学”项目,是皇宫里头那位亲自拍板决定的。
马周真想不通,皇上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难道真是天神下凡?
呼!
马周端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他是好酒之人,以前几乎是无酒不欢,可是最近,这酒喝到肚子里,越来越不是个滋味了。
这一次离开长安,马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来。
或者,是以怎样的一个身份回来。
胜利者?亦或囚徒?
燕王世子的老师,呵呵!燕王现在连世子是谁还没定下来。
这些日子马周算是看明白了,自打那一次他向皇上提出三条建议后,事实上皇上就将他的名字放到了另外一个册子里。当然,这都是他的猜测,通过皇上表现出来的态度,他认为自己的猜测应该是准确的。
一般这个小册子上的人,都是那种有才华,但人品不怎么样的人。
意思就是,可用,可不用,如果要用一定要慎重。
一开始马周想不通啊!
可是随着公孙哲当上工部侍郎,后又被册封为科学院院士,他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建议正好撞枪口上了。
冷落了他好些天的颜师古特意让人请他过去说话,希望他站出来反对皇上成立“五院”。
被他果断拒绝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彻底得罪了以颜师古为首的那一群“清流”。
不过说真的,马周真不觉得颜师古是“清流”,相比之下,丞相魏征才更像“清流”中的典范。
可惜,他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向魏征和李纲家投递过拜贴,但对方都没有收,门房客客气气登记了他的名字,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反而是王玄策,经常被请去叙话,偶尔还会被召进皇宫,这段时间获得的赏赐已经够在长安盘下一座宅院的了。
王玄策已经将母亲接了过来,听说这两天还在张罗着亲事……
昨晚王玄策过来,和马周聊了很长时间,隐隐向他透露了一些事情。
皇上对他还是很欣赏的,并且肯定了他的才华。
但王玄策同时还向他透露,皇上觉得他还不够成熟,人云亦云。
皇上还让王玄策告诫他,不要和那些拿着半本论语就想治天下的士子学,多出去走走,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就以马周反对册封工匠爵位一事来说。
如果是那些世家子弟站出来反对还情有可原,毕竟出身在那摆着,世家子弟不太可能真正体会到底层百姓的艰苦,习惯了高高在上,所以养成了自大,傲慢的性格。
可是马周不一样,他作为寒门子弟,是吃过苦的,结果读了几年圣贤书,就开始看不起低层百姓了,这还得了?
其实马周有点委屈,他的本意并非是完全针对那些工匠的。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那么说。
也怪他见识浅薄,因为他接触到的一些文人士子们,向他传递了错误的讯息,以至于他以为皇上封赏的那些工匠纯粹出于私心。
他真正要反对的是皇上因私废公,凭个人喜好,提拔那些只会取悦皇上,于国于民没有任何益处的幸臣。
可他在向皇上提建议的时候,忽略了士子中也有蛀虫,不配窃居高位的事实。
他本意是为了避免树敌太多,却不成想,他挑选的典型,恰恰抽到了皇上的脸上。
然后现实又狠狠还了他一记耳光,那些工匠于国于民都是有巨大贡献的。
就以那位饱受诟病的栽种花草的匠人为例,他获得赏赐,并非是因为他将宫里的花园打理得好,事实上,宫内的花园根本就不是他在打理,宫里也没有名贵的花木需要专人打理。
他能得到皇上的赏赐,那是因为他研究出来了嫁接和杂交技术,使得大宁各类水果蔬菜的产量飙升。最近他正在对一些谷物进行改良培育工作,一旦能够实验成功,大宁百姓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饿肚子的情况。
还有那些养马、养牛,打造农具,制作水车,金属冶炼,锻造兵器等等,这些匠人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只会溜须拍马,哗众取宠之辈。
如果仅仅因为出身的原因就将他们挡在贵族阶层之外,那便违背了大宁“唯才是举”的用人原则。
说句不好听的话,马周的出身比起那些工匠也没高贵到哪去。
他一边反对皇上册封那些工匠们爵位,一边又希望皇上能够“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两种主张相互之间是矛盾的,难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仅仅只是针对他自己的?
在整个大宁,反对像马周这种出身不好的人入朝为官的呼声一直都存在,正是皇上压制着,他们才没有成气候,马周又不是不知道,结果他还把刀递了过去。
在皇上心里,他马周八成已经成了一个“有才无德”的二五仔,为了一己之私,不惜踩着他人上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得到皇上的赏识呢?
现在回想起来,马周感觉自己提出来的那三条建议,就没有一条是能站得住脚,经不起推敲,也没有任何建设性。
相反,王玄策的建议虽然不成熟,但的确有可取之处。
而且,时机也刚刚好,眼下大宁正陷入“内困外忧”的境地,至少在马周看来是这样的。
大宁想要打开局面,正需要王玄策这样的外交人才。
如果马周不是在一旁见证了这一切,他都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王玄策想不被重用都难。
而他自己呢?
难道他要做大宁的冯唐吗?
汉朝冯唐身历三朝,到武帝时,被举为贤良,但年事已高不能再为官。
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次汉武帝乘轿路过郎署时遇到了冯唐,忍不住问道:“你这么老了,怎么还是一个郎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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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叹道:“我在文皇帝时就为郎署了,只因生不逢时,一直怀才不遇啊!”
随即,冯唐说出了“怀才不遇”的原因:
一,名如其人好文,而他好武,因此得不到重用;
二,人如其名好美,而他貌丑,因此得不到重用;
三,终于碰上一个,文武皆好,美丑皆喜的皇帝,却偏生重用年少,可他却老了……
曾经马周在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虽对冯唐的遭遇感到可惜,叹其“生不逢时,命运多舛”,但马周自信,自己一定不会是第二个冯唐。
可惜,造化弄人。
他见到了皇上,并且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开局,否则皇上也不会在当天晚上再次召见他。
可是他接下来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了,先是在被皇帝召见前饮了酒,以至于在接下来面见皇上的时候,为了不减分,他不得不保持一定的“攻击性”,这样才符合他当时喝了酒后的“狂士”气质。
因此他所提的三条建议,全与皇上的主张是反着来的。
皇上要册封工匠爵位,他反对;
皇上要大兴土木,大搞基础建设,他反对;
皇上不着急册立太子,他反对。
最终他搞砸了,“狂士”没当成,现在只能灰溜溜离开长安。
唉!
算了,想这些也没有用,还是想想到了辽东之后怎么做吧!
他可不想学冯唐。
君选臣,臣亦择君……
据说李世民是一个贤王,若非生不逢时,被李渊和李建成等人拖累,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现在偏安一偶的李世民,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马周已经有了一次失败的教训,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现在辽东最要紧的不是对外扩张,而是内政。只要李世民不去主动挑衅,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有外敌威胁。
马周在长安这段时间不是没有收获,他最大的收获便是看透了大宁皇帝的本质。
未来几年,大宁会将主要精力放在国内发展上,但之后,大宁势必会开始扩张。
政和殿里悬挂的那张地图就是最好证明。
东边的高句丽,西边的西域诸国,还有吐蕃,泥婆罗,天竺等等。
如果马周留在长安,一定会阻止大宁频繁对外用兵,可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
至于到了辽东之后,他是否要鼓励李世民与长安为敌,他觉得那并不能算是一个问题。
若辽东强盛起来,与长安为敌便是水到渠成的事,别说马周说了不算,到时候就是李世民自己想不与长安为敌都不可能,背后的利益集团会推动李世民往前走。
反之,辽东如果无法变得更强大,就算李世民想与长安为敌也是力不从心。
当,当,当!
马车下悬挂着的铃铛,有节奏的响着,像催眠曲一样。
喝了不少酒的马周有些昏昏欲睡……
此时端坐在紫微殿里的姜万钧可是精神得很,王玄策进来禀报,考生已经全部入场。
发现携带小抄的作弊者共计十六人,被在考场坐镇的李纲先生当场剥夺了考试资格。
要不要追究选送这些考生来参加复试的郡县长官的责任,李纲有些迟疑,所以特意让王玄策过来请示。
姜万钧就猜到会是这样,当初在制定考场规则的时候,李纲并没有反对。因为他相信,只要考生们知道违规的后果后,不会有人冒险。
但现实却是,就是有人以身试法。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十六个,发现的这是十六位,作弊手法相当粗糙,所以不难被查出来。
这也就意味着,没有被发现的不知道有多少。
“转告文纪先生,按规矩办吧!”姜万钧知道李纲这是又心软了,但是此风不可长啊!
“是。”王玄策领命道,不过他并没有离开,反而欲言又止。
“玄策以为朕的处罚重了吗?”姜万钧开口问道。
“学生也说不好。”
“但说无妨。”
“是。学生以为,作弊者或许只是一时糊涂,但这不是他们被宽恕的理由。明知故犯,为一己之私,视规则如儿戏。他们藐视的不仅仅是规则,还有道德良知。陛下法外开恩,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仅仅只是剥夺他们考试的资格……
可是,学生斗胆猜测,陛下的本意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若追究选送这些考生来参加复试的郡县长官的责任,势必会让他们产生不满情绪,他们对陛下自然是怒不敢言,但他们对那些考生以及其家眷却掌握生杀大权,搞不好会将怒气发泄在他们身上。
陛下放过了那些考生,那些考生却很可能二次受罚,这便违背了陛下的本意。
而且,因为这件事,地方郡县的官员下一次可能会变得更加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甚至宁可不送考生来长安,也不想被牵连。
这同样违背了陛下的初衷……”
“嗯,不错,朕是想简单了。你先转告文纪先生,作弊考生先收押,此事容后再议。”姜万钧一时间脑袋也有点转不过弯来。
“是。”王玄策说完,还没有走。
“有话就说,跟谁学的这一出?”姜万钧笑骂道,他多少能够理解王玄策现在的心情。
作为新人,建议被采纳,心里肯定会有一些成就感,表达的欲望也自然会变得更强烈。
“陛下,学生要说的事是关于马周的。”
“哦,对了。朕让你转告他的话,你告诉他了吗?”年轻人需要鼓励,同时也需要敲打,姜万钧很期待马周能够做出改变。
“学生已经都和他说了,不过学生能够感觉得出来,他似乎……”王玄策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似乎对朕有怨言,是吗?”姜万钧替王玄策说了出来。
“是。”
“有怨言就有怨言吧!他若能想通,将来定会登堂拜相;他若想不通,大宁的朝堂永远不会有他一席之地。”姜万钧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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