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祖孙
大祭的最后,是沈家领着下菰郡的一众筑基在丰泰庙祭祀神君,四拜三献,焚祝焚帛,凡与祭者,皆受福胙。丰泰神君是飞升登仙的神明,在位的仙人,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这等祭礼是真的可以上达天听,得赐福祚的,因此筑基修士没有谁会缺席,若是心诚所至,祭献一回得的好处没准能胜过数十年的修行。
陈君谋自然不能缺席,尽管因小儿辈的事情闹了些不愉快,但只要没撕破脸,大家表面上就还是一团和气。
带着道白飞到地上,陈君谋望了眼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的下菰城,轻声叹息。
“你的伤无碍吧?”
“伤势无碍,道紫会一道治伤的术法,已帮我看过了,谢过老祖关心。”陈道白说着,把沈才思给的那张筑基符箓从袖中取出,双手递上。
“你拿着吧,这东西在我手上不过是多一道手段,在你身上却能保命。”
陈君谋扭回头,看着道白。
“这次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陈道白略有些踌躇,他觉得自己处置得应该无错,可自家的老祖是何等人物,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自己会不会耽误了老祖的事,他不敢确定。
“今日里事发突然,未能与老祖商量,我便自行决断了,若是误了事还请老祖责罚。”
陈君谋摆了摆手。
“你只说如何想的便是。”
道白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来:“自那日随沈求欢自归来峰到下菰城,我逐渐察觉到了,这次的大祭,恐怕是沈去傲一党故意在设计利用我们陈家。沈求欢盛情结交于我,又故意去激那性情狷介孤高的沈道云,意图昭彰,心思如小儿辈一般好猜,莫说是我,恐怕沈道云也察觉到了,这是在挑拨离间,逼我家站队。”
“既然沈道云能看出这小儿辈一般可笑的阴谋,为何还要出剑?你又何不与沈道云说清楚,免去今日这场祸事?”
陈君谋说话时面无表情,让陈道白无从猜测老祖到底认不认同自己的做法。
“回老祖的话,我与沈道云初次相见,其谈吐明晰,见识有地,可一个月来却死心眼一般的厌恶我,乍看是其人狷介孤高,但仔细想一想,实在反常,恐怕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此人明知那是挑拨离间,还故意出剑,恐怕是将计就计,借沈求欢显而易懂的计谋,让众人以为他中计,实从而掩饰其本意。”
“什么本意?”
“试探我的修为。”
虽然知道有陈君谋在此,应该不可能被人窃听,但道白还是下意识的朝四周看了眼。
“恐怕,有人在疑我,又不想暴露其真实身份,所以才用这种技法,试探于我,再把此事掩饰为沈求欢的计谋所致。”
陈君谋的目光晦暗不明,或许道白说的他已经想到了,但不妨碍他继续询问。
“你觉得会是谁?”
道白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眼天上。
陈君谋微微露出笑容,他明白道白的意思,也很欣赏这孩子的谨慎。有的事情不必宣之于口,心领神会就好。
“那么,你觉得我家该怎么做?”
“现今郡中形势以沈氏为独霸,难以动摇。二沈之争,涉及根本,难以转圜,我家若是一味避之,想要不惹烟尘、独善其身,恐怕是不行的,从沈求欢到归来峰那一刻起,我家便已然身在局中了。因此道白以为,与其左右不定,徒惹双方嫌弃,不如干脆以身入局,择其一者助之。”
“那你觉得,我家该助谁?”
陈君谋一句一问,但陈道白知道,老祖不是在问自己该怎么办,而是在看自己能怎么办。
“助其弱者。”
陈君谋深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陈道白的这一面,以往的陈道白在自己面前总是格外懂事乖巧,成熟稳重,连陈君谋自己都觉得,这个曾孙实在太像自己了,潜龙勿用,别鹤在野,道白和自己年轻时还真是相似,都是一样的善于隐忍自己的心思。
而这一回,他逮到机会,开始展露自己的峥嵘,真没辜负这副像极了的容貌。
“说下去。”
“助其弱者与强者争锋,二沈越是相争,便越是削弱沈氏的实力。沈氏独霸下菰郡许多年,只有他们足够弱了,各家脖子上的绳索才能松上一松。”
说到这里,陈道白谨慎的不再说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了。
他小心地看了眼老祖的表情,然而陈君谋脸上还是不露喜怒。
“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刚才出了那样的事情,求法和道紫一定很是担心,你去吧。”
虽然不清楚老祖的心意,但道白还是能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下菰城不是继续深谈这个话题的地方。
他恭恭敬敬的拜别陈君谋,自去寻道紫了。
“这么说,沈家家主赔了你一张筑基符箓,沈道云那小子也把自己的法剑赔给你了,这一下多了一张筑基符箓和一把炼气法剑,倒真是因祸得福啊!尤其是这张筑基符箓,咱家里没有擅长符道的修士,也就老祖手上有两张,可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哟!”
陈求法听完了那一会儿天上发生的事,对道白收获一张筑基符箓和一把炼气法剑极为兴奋,不过却没有生出什么贪念,毕竟这是道白自己用伤换来的,理当属于道白。
陈道白握着【三尺竹】,这把法剑入手冰凉,似有孤高不群之意,再加上本就是为沈道云量身定制,在他手上并不怎么趁手。
“四伯,我没学过剑,这把法剑实在用不趁手。不如放在族里,带出去也显得招摇。”
陈求法扫了一眼道白手中的法剑,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此剑品质上乘,虽然只是炼气级别,却也是难得的良器了。
“留在你手上也不妨,反正今后你也是在家中修行,能到哪里去招摇?”
说罢,他瞥见一旁道紫正在缝补道白唱戏时穿的蟒袍,沈道云那一剑恰好挑去了蟒袍上的一只龙眼,把衣服上的四爪蟒蛇变成了独眼龙。
他不由感叹起来:“沈道云这个人真是,竟然刻意挑掉一只龙眼,这莫不是在羞辱你?”
道白摸了摸自己的瞎眼,摇头道:“沈道云自比青云,自视甚高,我觉得他不会屑于用这等手段来羞辱人。与其说是羞辱,倒更像是在威慑吧,他能挑掉我服袍上的龙眼,自然也能真把我的眼睛挑下来,这是叫我不要瞎看的意思。”
陈求法皱了皱眉头,道白虽然有一道极品阳气,可为了藏拙他不敢轻易暴露这道气,而排除这道极品阳气的威力,他同沈道云放对恐怕还真没有几分胜算,毕竟頹云剑法乃是二品中一顶一的上乘术法,沈道云即便只是入门,施展出来威力也不小。
反观道白,本就修道得晚,这些年又花了许多时间在学戏上,到现在都没精力去修习一道像样的术法。
“现在大祭也过了,六年厚积薄发,我看你早已达到了炼气初期的圆满,只欠一道合适的气便可突破中期。你修习的功法黄阳要术,修的是离位、乾位和震位三种气,我看你可以准备起来了,另外我再给找一道合适的术法,你也十六了,这几年家中又走了几位流字辈的老人,有些事情不得不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了。”
“小侄明白。”
陈求法点点头,看向一声不吭默默补衣裳的道紫。
“道紫倒还能在山上继续安心修炼几年……不过依你的性子,肯定是宁可跟着道白的吧?”
道紫浅浅一笑。
“四伯懂我,小阿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陈求法无奈摇头,家中女修士少,一大原因就是女大不中留,哪怕是修士,可只要不是修出了名堂,早晚总得嫁人。好在道紫心里只有道白,不然像她这样有天分的,家里可还真不舍得给嫁出去。
“既然如此,我就做个主,以后你便跟着道白吧。道白为家里耽误了许多光阴,家中没甚可补偿给你的,就把这个紫丫头给你暖床去!”
“四伯!”
道紫娇容带羞,嗔怪一句,陈求法哈哈一笑,指着她手上的针线活儿道:“好了好了,不与你打趣,好歹是炼气修士,家中怎么舍得让你去做暖床丫头呢?这衣裳左右今后也不会穿了,就别补了,不然真成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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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求法这话一出,道紫反而不笑了,略显犹疑的看向一直没什么表情变化的道白。
她与道白朝夕相处,最了解小阿兄的心思:旁人都觉得道白是为了家里而学的戏,但实际上,道白是真喜欢戏。陈求法觉着学戏是耽误修行,可道白却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戏上。
只是,在世人眼中,戏子始终是不入流的货色,邓百三在陈家教了六年的戏,家中也没什么表示,还是陈道白托道紫送邓百三衣锦归乡,给足了师父颜面。倘若道白此后因为戏而耽误修行,别说老祖陈君谋,就是山上最亲近的长辈也不会理解他的。
可修士修道,为了觅求长生争杀不断、手腕用尽,又比那为衣食而抛头露脸的戏子逍遥多少?
“神君的大祭百年一遇,今后登台献艺这种事大抵是没有第二遭了,便留个纪念吧。”
陈道白平静地说着,而他心中又是如何想的,除了道紫没人知道。
陈求法也没看出来,他点点头,并不在乎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便如此吧,等老祖那边事情一了,我们也该回归来峰了,你们收拾一下吧。”
陈求法离开后,道紫也补好了蟒袍,披在道白身上。
“小阿兄……”
“没事。”道白握了握妹妹的手,安慰着她,“这世道就是这样,人人盼着求仙长生,要得道求仙就得摒弃凡俗人欲,可是摒却了凡俗人欲,就是得道长生了又有何乐趣呢?”
道白这一问,世间除了真正飞升成仙的丰泰神君外,只怕无人能答他。说到底,又有几个真的能完全摒却凡俗人欲,一心只求大道的人呢?
而在丰泰神君的庙宇内,四拜三献,焚祝焚帛之后,神君赐福,与祭的筑基无不享用到了好处,或是提升了几年修为,或是破了哪一道瓶颈,或是骤然悟到了什么奥妙。总之,祭祀完毕之后,反而谁都不想着这场准备多年耗费巨大的大祭,一个个只想着赶回山门,闭关消化这场大祭的好处。
一众散修和潘朱二家的家主都离开了,就是沈家各山山主也没有多在自家城内长留,毕竟下菰城人齿繁浩,灵机被众多的凡人消耗,并不适合筑基修士修行,因而沈家在城中并不安排筑基修士常驻。
唯有沈家家主沈才思没有马上离去,他在丰泰庙处置着大祭后的诸多琐事,直到三天后,才得了清闲。
而清闲下来的沈才思也没急着消化祭礼带来的好处,反而把正要回落梅峰面壁思过的沈道云叫到了跟前。
“这次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沈才思长叹一声,竟对沈道云这个直系子孙躬身一礼以表歉意。
沈道云赶忙去扶,他虽然孤高,但对这位君子风范的老祖却是心服口服的。
“老祖说哪里话,道云是心甘情愿的,怎能让老祖行礼!”
沈才思坚持完成了这一礼,起身之后,语重心长地对沈道云说道:“我以正道治家,但是这天下事,有时候就不是靠着正道便能做好的。一想到陈家的麒麟儿,我真是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心中有事难合眼,翻来覆去睡不安’啊。
麒麟爷北走,为何偏偏在下菰郡留下这么个孩子?于我沈家是福是祸?真人把沈家托付给我,我岂能不思之慎之,六年前家中议定以大祭来试探这个麒麟儿,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只能让后辈中最有前途的你去承担这个苦差。六年来耽误了你多少修行,今天又害你失了【三尺竹】,这叫我心中如何不愧疚啊——”
这番掏心剖腹的话语让沈道云感动不已,他坚强地睁着流泪的双眼,再难掩饰自己内心的柔软。
“道云自幼受老祖教导,为人只讲一个‘正’字,这沈家若没有老祖,早就被沈去傲那狗爷几个祸害成不知什么模样了!老祖只要有所吩咐,云愿赴火蹈汤!”
沈才思牢牢握住沈道云的手,这一刻不论年纪不论辈分,只以坚持正道这一理念,二人便互引为同志。
“只是,有一事我实在不解。”沈道云咬了咬牙,心中始终恨意难消,“老祖为何要纵容沈去傲那狗爷几个继续为祸沈家,为祸下菰郡?这下菰城中的五凤楼,巍绝全城,老祖不会看不见,这楼是怎么来的,里头又是什么勾当,老祖应该知道呀!”
“唉——”
沈才思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沈道云的手。
“道云,你知道为什么世间的气要分为阴阳吗?”
“道生一,一为混沌,混沌不分,分则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
沈道云这种世家公子,比陈道白的修炼条件只会更好,道白十岁读《太上篇》能晓得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
“只有阳或只有阴,能有万物生吗?”
沈道云一怔,他马上明白过来,沈才思譬如阳,沈去傲便譬如阴,独阴独阳,都不能成道。
“可也有太阳太阴之属……”
“太阳太阴亦是阴阳和合,既有太阳自有太阴,不可独存。”
他一时脑海转不过弯来,还想再争辩几句,沈才思却直截了当戳破了他的天真。
“我不能对沈去傲做什么,一是因为他乃真人嫡系子孙,不论如何,真人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临终又有托孤付家之重,我不能伤害他的子孙;二来,有阳必有阴,便是无沈去傲一党为祸,难道下菰城就不会有五凤楼这种地方吗?”
沈道云发着愣,只觉得沈才思一番话对他的冲击比丢失【三尺竹】还要大。
“若是我乾纲独断,扫清沈去傲一党,你知道沈家会如何?”
沈道云低下头,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水至清则无鱼啊——沈家兴于下菰四百年,家大业大,人丁繁盛,你我可以坚守正道,不同流合污,可有些人呢?哪怕只是突破炼气便困难重重,为了一道好些的灵气,还得上下打点灵石,托多少人情,只求将来能凭这道气过上好日子。
那他上下打点的灵石又是如何来的?一亩灵田可收三十斤灵稻,你可知道十亩灵田能收多少灵稻?”
沈道云想当然地作答:“一亩三十斤,十亩自然是三百斤。”
沈才思仰天长叹一声,唏嘘不已。
“曾几何时我也与你想的一般,认为世间丁是丁,卯是卯,然而却并非如此。十亩灵田,收的或多或少,却绝不会有三百斤。”
“这是为何?”
年轻的沈道云想不通其中道理,满眼不可置信。
“家中修士看守灵田,三年为一期,每年家里只多贴给五枚灵石,除去日常修炼开支,若想要一道中品灵气,得看守多少年的灵田?他们要是不中饱私囊一些,谁会愿意去干这苦差事?”
“家中为何不多贴一些?”
“贴了他们就不贪了吗?道云,贪是人性,得道升仙之前,修士终究还是人,是人就免不了这些啊!沈去傲这样的人不管如何都会有,而我今日除了一个沈去傲,其他那些贪了的人又如何作想?沈千炼、沈载方他们也贪了,是不是要把这两个筑基也杀了?今日千陵拼命为你说话,你自然觉得他是好人,可你知道他有没有贪?
杀一个沈去傲不是难事,难的是杀绝沈去傲这种人。比起让下面那些贪如狼狠如狈的家伙上来,不如让沈去傲占着那个位置,这人喜欢耍弄小聪明,玩弄的手段浅显易懂,对付他还容易些。
而且这人虽然贪婪成性,但他至少能管住下面的人,沈载方管着灵田,下头至少能收上七八成的灵稻来,灭了他们一党,只怕我家连一半都收不上来了。我家灵田不下二千顷,难道每一亩地都我们自己去收?”
沈才思苦口婆心,字字血泪地教导着沈道云:“我当年也曾你一样,因为这事实几乎绝望,险些就走火入魔毁了前途。今日说给你听,是希望你知道了这世间有多龌龊,依旧不弃正道。
先贤诗云:‘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角宿未旦,曜灵安藏?洪泉极深,何以窴之?’①世道如阴阳,或损阴而益阳,或损阳而益阴,却绝不能绝阴独阳、绝阳独阴,切记,切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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