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牌位解危(下)
第二百八十八章 牌位解危(下)
一个小小的牌位竟然能让造反大军的头子低头跪拜,这事说起来荒谬,可它却是真真实实的,在这个注重名分大义的时代,既然你打着奉先帝遗旨的名号,那么就必须为自己说的话负责,现在先帝的牌位就在眼前,若不管不顾的在牌位前亮刀兵,那就等于是朱棣在打自己的脸,起兵造反时传檄天下的所谓“奉天靖难”的檄文就是一堆屁话,从此天下再无人肯相信他,甚至连跟随朱棣造反的燕军也不会再服从他。
大义和名分就是这么重要,既然把造反的借口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么朱棣必须为自己冠冕堂皇的借口付出代价。纵然再心不甘情不愿,你也必须在牌位前老老实实跪下磕头,这就是忠孝之道,虽然只是一种表面的形式,但天下人看的就是这表面的形式。
萧凡这一招玩得太恶毒,眼看就要攻下济南城的燕军将士见主帅竟然面朝济南城跪下,十几万人满腔的昂然斗志顿时化为乌有,全军哗然。
城头那面写着朱元璋牌位的大旗太远,十几万人看不清楚,不过前锋阵列传过来的消息却是实实在在的。
王爷都朝济南城跪下了,我们还打什么?有意义吗?
城头的萧凡见奸计得售,沉重的心情明显舒缓了许多,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浅笑。
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坚守济南城的方法。
朱元璋牌位在前,身为先帝臣子的萧凡也不能站着,否则便是大不敬,于是萧凡也扑通一下跪在城头的马道上,面朝牌位跪了下去,口中大呼道:“臣萧凡,拜于太祖高皇帝灵前!”
萧凡一跪,身边所有的守城将士也跪下了。
萧凡直起身,扭头看着城墙下一脸沉重跪着不语的朱棣,不由皱了皱眉,大声道:“王爷,先帝英灵牌位在前,你麾下将士为何不跪?他们难道不愿奉我大明朱姓天子吗?”
这话说得比较严重,燕军将士若不朝朱元璋的牌位下跪,则证明燕军起兵便是赤裸裸的造反,欲推翻朱姓王朝,麾下的将士都造反了,你这当主帅的王爷难道还是清白的吗?
朱棣眼皮猛跳,铁青着脸盯着城头上似笑非笑的萧凡,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良久,朱棣扭头,对身旁的道衍大喝道:“传令三军,全部收起兵刃,向父皇牌位跪拜!”
道衍擦着冷汗嗫嚅道:“王爷,三思啊……”
“不必说了!全军跪拜,违令者,斩!”
道衍面色苍白,无力朝传令兵挥了挥手。
随着军令的下达,燕军十余万将士纷纷无奈的面朝济南城跪下,黑压压的人群矮身三拜,扬起一阵漫天尘土。
朱棣气得浑身直哆嗦,他很清楚,燕军十余万人这一拜,士气必然一泄千里,攻克济南的难度更大了。
道衍在他旁边劝道:“王爷,咱们拜也拜过,天下人再也说不得什么,起身吧。”
朱棣点点头,刚待回头命将士们站起来,城头上萧凡那讨厌的声音又远远传来。
“慢着!别站起来,你们姿势不对,再拜一次!”
朱棣堪堪站起的身躯狠狠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进尘土里。
“萧凡,别太过分!什么叫姿势不对?”朱棣咬牙切齿,语如冰珠。
萧凡好整以暇道:“王爷,先帝牌位在前,你这是什么态度?恭敬点好吗?你和你麾下将士拜得太过敷衍,先帝若在天有灵,必然很不满意,会骂你是个不孝子的,下官这也是为王爷的清名着想……”
朱棣眼中冒得熊熊火焰,怒道:“那你说该怎么拜?”
萧凡笑了:“先帝一代开国英主,雄才伟略,功比日月,我们自然要五体投地的拜,王爷,下官给你示范一下,仔细看着啊……”
说着萧凡高举双手,高撅着屁股,五体投地的拜了下去。
直起身,萧凡笑道:“看见了吗?这才是正确的姿势。”
朱棣表情变幻万状,勃然的怒气令他的面孔扭曲成一团,眼中瞳孔不断放大缩小,神情分外骇人。
良久……
“传令全军,照他的姿势再拜一次。”朱棣咬牙下了命令。
于是,十几万燕军将士在城外广袤的平原上纷纷高举起双手,跟邪教教徒拜神似的,一个个五体投地拜得不亦乐乎。
拜完之后,朱棣语带无限杀意的冷冷道:“萧凡,拜也拜过了,你无话可说了吧?”
萧凡大度的使劲挥了挥手,笑眯眯道:“回去吧,都散了吧……”
朱元璋的牌位在前,打是不能再打了,可放弃却又实在不甘心,朱棣当即下令退兵十里扎营。
刚转过身,萧凡朝着朱棣的背影大喊道:“……王爷,明天记得让你麾下的将士们每个人写一份参拜先帝牌位的感悟日记,辞藻要华丽,认识要深刻,不能少于五千字……”
嗖!
一支夹着无限愤怒杀意的冷箭从城墙下射向萧凡。
当!
盾牌挡住了。
济南城头,看着浩荡不见边际的燕军潮水般退去,萧凡嘴角的浅笑越来越深。
城墙马道上,所有的守军将士都瞧着他,目光中的崇拜敬意非常明显。
山东布政使铁铉情不自禁朝萧凡长揖道:“萧侯爷大才,不费一兵一卒退叛军,下官佩服之至。”
萧凡谦虚道:“铁大人客气了,其实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真正的功臣是你啊……”
铁铉一楞,接着失笑道:“侯爷说笑了,如此卑鄙……咳咳,如此绝妙的退敌之策,下官怎么想得出?下官是君子来的……”
萧凡心里那个气啊,老铁你这话啥意思?难道我不是君子吗?
拍着铁铉的肩,萧凡认真道:“这法子真是你想出来的,我只是拿来抄袭而已……”
“不可能!”
“你再仔细想想,六百年后的史书上都是这么写的,我不可能记错。”
铁铉:“…………”
入夜,燕军大营,朱棣帅帐内。
满腔抑郁的朱棣盯着案上一盏摇曳的烛火,颓然叹了口气。
“先生,济南看来已不可取,我们还是退兵北上吧,萧凡在济南,东昌,大名,彰德等诸府布下重兵,形成一道千里包围圈,我燕军南下难如登天,罢了,京师皇位看来并非本王所想的那般容易得到,本王只能领军退回黄河北岸,与朝廷划河而治,做那半壁江山之主,总好过兵败丢了身家性命……”
道衍孱弱如病虎般的身躯忽然站起,走到朱棣面前,语气不由自主的急促:“王爷怎可自暴自弃?岂不闻宁为鸡,不为牛尾,做那半壁江山之主难道便是王爷的志向么?只有攻克京师,登上京师皇庭的龙椅,王爷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眼前一点点挫折便失了信心,如此岂是明主所为?”
道衍接着冷笑道:“而且,王爷退回黄河北岸难道就以为高枕无忧了吗?朝廷会任由王爷将大明的疆土一分为二?《礼记,曾子问》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卧榻之侧,朱允炆岂容王爷酣睡?王爷若不能攻克京师,彻底打败朱允炆,朝廷必不会放过你,那时王爷以河北一隅战举国之兵,胜算几何?……王爷,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刚才斥候来报,东昌,大名,彰德三府援军离济南城只有两天路程了,两天以后,我们将陷入被朝廷两头夹击的绝境……”朱棣的虬髯大脸上写满哀愁。
道衍气道:“不是还有两天吗?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两天的时间,任何可能都会生,济南城也不一定拿不下来!”
悲观的人总是念叨“只剩两天”,乐观的人总是欣喜着“还有两天”。这就是人与人区别。
朱棣叹气道:“两天又能怎样?萧凡那狗日的无耻之徒请出了父皇的牌位,本王若敢在牌位前动刀兵,必会得罪天下人……”
道衍沉默下来,静静思索一会儿,然后脸上浮出几分阴险的笑意。
“萧凡不过小小聪明而已,终究上不了台面,欲破此计很简单……”
朱棣闻言一楞,接着飞快坐直了身子,惊喜道:“先生能破此计乎?”
道衍不屑的冷笑道:“区区诡计而已,破它太容易了。”
“敢问先生,如何破之?”
道衍阴沉的笑道:“王爷,圣人传下来为世人所奉行的孝道,说穿了只有一句话: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次日一早,燕军大营战鼓隆隆,朱棣下了军令,燕军再次兵围济南。
朱棣下了决心,不克济南誓不罢休,先帝的牌位又怎样?今日他也有杀手锏。
城头上,萧凡一身披挂,瞧着城外黑压压的燕军将士扛着登城木梯,背着“一窝蜂”火器,拿着刀剑盾牌,一副马上要攻城的架势,萧凡不由吃了一惊。
两军沉默对峙,一触即的当口,朱棣骑着马,嘴角噙着冷笑,慢悠悠的走到城墙不远处。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执迷不悟还想攻城吗?”萧凡站在城头冷冷问道。
朱棣点头冷笑:“不错,本王誓取济南!”
“先帝牌位在此,你敢妄动刀兵,不怕得罪天下人吗?”
“本王当然不敢得罪天下人,所以本王今日给你们带来了一样惊喜……”
萧凡好奇道:“再来一瓶?”
“…………”
朱棣没搭理他,朝身后一挥手,几名燕军兵士扛着一面硕大的黑底白边旗帜上前,旗帜上新绣着几个金色大字:“大明仁祖淳皇帝朱讳五四之神位”。
朱五四,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徽农民,不过他还有一个了不得的身份,——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父亲,朱元璋立国大明之后,追封他的父亲为“仁祖淳皇帝”。
萧凡恶毒,朱棣比他更恶毒,今日干脆把他爷爷的牌位祭了出来,这样一来,立在城头的朱元璋牌位不免矮了一截儿,城头是儿子,城下是老爹。
朱棣骑在马上,得意的大笑:“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萧凡,你说本王今日有没有资格攻城?”
萧凡冷汗潸潸,双目怒睁,狠狠一拍城墙垛口,怒道:“你爷爷的……”
“放肆!你敢骂本朝淳皇帝,萧凡,你这是大不敬!”朱棣勃然变色。
萧凡倒退一步,咬牙怒道:“你好卑鄙!”
朱棣仰天大笑:“这都是被你逼的!有我大明仁祖淳皇帝牌位在此,天下人谁也无法说本王的不是,萧凡,别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人最聪明,本王只是不屑跟你耍这种诡计罢了……来人,传令三军,攻城!”
萧凡冷笑一声,大喝道:“慢着!朱棣,你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你赢了吗?告诉你,今日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对济南动刀兵!”
朱棣一楞,心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萧凡这王八蛋又想玩什么花样?
萧凡站在城头冷冷道:“王爷,不就是拼爹吗?看谁拼得过谁,反正都是你们朱家的……来人,把新制的牌位请上来!”
在朱棣和众燕军将士惊愕的目光下,济南的城头,朱元璋的牌位悄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新的牌位,黑底白边的旗帜上绣着几个硕大的金字:“大明熙祖裕皇帝朱讳初一之神位”!
朱初一,同样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安徽农民,不过他还有一个更了不得的身份,——他是朱元璋的爷爷,朱棣的曾爷爷,后被追封为“熙祖裕皇帝”。
一大家子不论死的活的,在济南城前算是团聚了,真热闹……
眼明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朱棣身旁的“仁祖淳皇帝”很明显比不过萧凡身旁的“熙祖裕皇帝”,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刚刚还是老爹的仁祖淳皇帝,这会儿成了儿子,朱五四的老爹熙祖裕皇帝在上面呢,怎么打?
至于朱元璋的牌位……
现在已没人搭理了,这会儿朱元璋成了孙子。
朱棣楞楞盯着城头瞧了许久,气得差点栽下马来。
“你好卑鄙!”朱棣咬牙切齿。
不知是不是故意,萧凡大拇指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朱棣,昂挺胸道:“我是爹,你是儿子,还拿得出更高的祖宗吗?”
朱棣咬牙:“嘎吱嘎吱……”
萧凡笑得如同天使一般和善:“拿不出了是吧?很好!现在,下马,收刀,跪拜,磕头,谢谢合作。”
“你……”一股逆血在朱棣胸腔中使劲上涌。
济南城外上演了和昨日同样的一幕,在朱棣的带头下,十余万燕军将士收起刀兵,恭恭敬敬的朝城头朱元璋的爷爷朱初一,大明熙祖裕皇帝的牌位跪拜,五体投地式深深磕头……
全军起身,退兵,老实得跟孙子似的。
盯着朱棣气得直哆嗦的背影,萧凡最后悠悠说了句话。
“王爷,连着两天了,你到底是来攻城还是特意来拜祖宗的?明天还来不来?”
扑通!
朱棣的侍卫亲兵大惊失色。
“王爷栽到马下去了……”
“啊!王爷吐血了!”
“快救王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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