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恶之始
那时候还是上古吧?
有人亲眼目睹了雕像变成活人, 又或者说变成他们眼中那真正的神明的圣迹, 于是越虔诚地信仰。
寺庙中的佛像不见了, 也没有人另立。
有时候祂会走到这一片雪域其他地方去看看, 有时候乏味了又回到了这一片越变越恢弘的庙宇中栖身, 就坐在那莲花座上, 注视着向自己朝拜的普通人。
平静的日子, 持续了数百年。
直到有一日,这与世隔绝的雪域迎来了一群意外的客人,他们披着一样的僧袍, 脖子上挂着一样的念珠,向此地所有的住民宣扬他们的佛理与经书,很快就现了这一座雪峰, 也现了雪峰上的庙宇, 现了庙宇中的祂。
他们自称来自中域佛门,是其中密宗一脉, 跋山涉水来到这尚未被修士踏足的净土一般的雪域, 只为普渡愚昧的众生。
他们拥有着诸般神奇的力量, 让所有淳朴的住民为之惊叹, 也由此生出了由衷的敬畏。
于是他们得到了许可, 占据了庙宇。
他们在祂原本的庙宇、原本的神坛上, 立了一尊新佛,又将祂封为“佛门圣子”,称祂是百世轮回中佛祖显圣的明证。
从那以后, 祂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寂耶……
寂耶。
但信奉他的人却渐渐变得少了起来, 人们转而去相信圣山上那些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僧人,供奉他们,敬仰他们。
祂的力量便渐渐不那么稳固。
祂开始时不时地消失,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来自人们心底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祂随时出现在世上,除非是某些时候,密宗的僧人们开坛做法,引导着世人的念想,才能积蓄出足够的能让祂出现的力量。
圣子寂耶,便渐渐成为雪域最神秘的存在。
同样,伴随着密宗僧人的到来而到来的,并不仅仅是改变的信仰,还有抛洒的鲜血。
阴阳界战后,佛门彻底北迁。
原本只作为密宗一处净土的雪域,从此以后成为了密宗的雪域,成为了他们的老巢。
很快,有了明妃,有了佛母,有了法师,有了上师,甚至有了法王……
当然,也有了杀戮。
是僧侣们对凡人的统治与主宰,是新密与旧密的分歧和矛盾。
原本干净澄澈的雪域上空,忽然就布满了一层层压抑的血色。人们对神佛的信仰开始动摇,即便是跋山涉水来到圣山,也不过是向那庙宇中的泥塑木偶,乞求财富、美色、权势,甚而是长生。
他们在圣殿之上,倾吐他们的恶欲。
行走于圣殿之中,常日供奉着神佛的僧人,则坦然地行着肮脏污秽之事。
佛母明妃的尸体,新旧争斗中陨灭的躯壳,在一个又一个月色深寂的夜晚,被人弃如敝屣一般,冷漠地投入圣殿后那一块宝石似的湖泊,溅起一片微澜,又归于平静。
天上的圣湖,伽蓝。
它无声地见证着生在这雪域之上的一切一切残酷,一切一切属于人性的贪婪与丑恶,也容纳着无数不甘不愿、心怀不忿的魂魄。
寂耶在沉睡与清醒的轮换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雪域之巅上这一片圣湖的变化。
它的渐渐诞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
于是也成为了“祂”。
只是祂不是干净的纯白,而是阴郁的深蓝。白天旭日朗照时,见不到祂的影踪,只有在星月潜形的夜晚能窥见祂的行迹。
那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
也是美丽的。
也是所有人最渴望、最向往的模样。
圣湖冰冷澄净的湖水,凝结成祂顺滑的长,织就祂丝绸一样的衣裙,更熔铸了祂天空宝石一样的双瞳……
数百年前的一天,寂耶看到了一名小女孩上了圣山,进了圣殿朝拜,又来到圣湖之畔。
她被圣湖的美丽所震慑,虔诚地跪拜下来。
她向圣湖祈祷,祈祷顺心如意,祈祷父母安康,祈祷这雪域上的圣湖,在将来的每一个日子里,都是今日最好看的模样。
然后便听见伽蓝破天荒地开了口。
那真是寂耶所听过的,世间最温婉也最清澈的嗓音,微澜的湖水轻轻荡漾,成为陪衬。
祂对那小女孩说:“伽蓝,我叫伽蓝……”
小女孩吓得小脸白,一下扔了从山下采上来的蓝翠雀,哭叫着“圣湖说话了”,从山上下去。
很快,没了踪迹。
于是寂耶走了过去,将那一束蓝翠雀从湖畔捡起。
伽蓝第一次对祂开口说话:“她是在对你许愿,这一束花原也是给你的,她找错人了。”
寂耶沉默。
过了很久,才摇头道:“是送给你的。”
鲜艳的蓝翠雀,像是展翅欲飞的鸟儿。
祂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站在湖畔,将这一束蓝翠雀向伽蓝递去,只是等了很久,湖水依旧是一片的沉默,并未有将其接走的意思。
于是祂退一步,将蓝翠雀放在了湖畔。
夜幕降临,晚风轻轻。
月转星移,眨眼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湖畔边那一束蓝翠雀消失不见了,只有漂着浮冰的湖水依旧轻轻地荡漾。
寂耶想,也许是那一天夜里的风太大,把那小小的一束花吹走了吧?
数年以后,小女孩成了少女。
寂耶与伽蓝在圣殿那一群新上山的明妃之中看见了她的模样。
她也成了明妃。
原本鲜妍的容貌,在圣山冷寒的风中渐渐凋谢。
已成为少女的她,已经知晓了这世间许许多多奇异的事,也不再惧怕当年那开口说了话的圣湖。
每到寂静无人的夜晚,便带着一束蓝翠雀,来到圣湖之畔,抱紧双膝蜷缩起来,向着波澜无边的湖水,倾诉衷肠。
只是圣湖再未言语,伽蓝也再未开口说话。
一日又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
忽然有那么一天,少女不再出现在湖畔。
三日后的黎明,她失却了生机的残破身体,被圣殿的僧人抛入了湖中,冰冷澄蓝的湖水涨满了她哀伤含泪的眼,浸过她的裸着的身躯,漫过她堆着如云秀的头顶,成为最终埋葬她的坟墓……
圣殿里,再也没有了这样一张娇艳的面容;
圣湖畔,再也没有了那振翅欲飞的蓝翠雀。
有的,只有日渐纷乱的争斗,日渐浓重的鲜血……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寂耶总是在想,这样特殊的自己,这样特殊的伽蓝,到底算是神明,还是妖邪?
如今才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间、这雪域上的凡人,都视祂们为神明。
只是神明有什么用呢?
寂耶来自人心底最虔诚的信仰,最纯然的闪念;伽蓝则生于人不灭的欲念,最污浊的渴望。
善生恶始,人心从来两分。
世人渴求祂们这样的神明庇佑,以为神明主宰一切,神明强大无匹,殊不知神明也在渴求世人的信仰。
世人没了神明,依旧能存活于世间。
神明没了世人,却只能无声地陨灭!
那一束小小的蓝翠雀躺在祂的掌心,为风吹动了蓝紫的花瓣,寂耶能听到那自祂心深处的声音。
也许是祂自己的声音,也许是伽蓝的声音。
于是抬起了手指,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姿态,拈花而笑,将这一束鲜妍着、摇曳着的蓝翠雀,轻轻地安放在耳畔间。
那是一种笼罩着薄雾般的美,用眼看不清祂的面容,用心去感受时,才觉出那种直指人心深处的美……
这一刻,祂是寂耶,也是伽蓝。
这一刻,祂是善,也是恶。
这一刻,祂是所有人眼底的神明,也是自己眼底最缥缈的一场幻梦。
不远处的宝印法王已然在圣祭阵法消失的瞬间现了变化,偏偏这一刻曲正风等人像是猜中他想法一般,恰掐着此刻向他袭来!
空行母央金在先前的争斗中已然受伤,脸色惨白;
雪浪禅师身为有界大能,在抵御过方才那一阵狂猛的攻击后,面上也显出疲惫之色;
就是手持崖山剑的曲正风,指缝间也压出了鲜血。
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时此刻才是这一战最关键的时刻,于是雪白的法螺从半空落下,金色梵印从地底升起,深灰的崖山剑爆出最悠长的剑吟,横掠而去!
那狰狞的黑气却偏在此时沸腾一般翻涌!
在这三道悍然攻来临之前,原本大团的黑气竟在此时骤然一裂,分化成千千万万道!
如云霞,如水柱,如珠串!
天地间一声愤怒的嘶吼!
在这电光石火危急之间,宝印法王竟将自己此刻的本体化作千万,溢散逃窜而出,化作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径直向着废墟上空的寂耶而去!
“轰!”
三道强劲的攻击几乎同时到来,却也同时落空,竟在虚空中撞到了一起,狂乱地泯灭!
天际,只有那一片黑云。
疾风呼啸,危险已然来临!
可这时候的寂耶,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祂凝视着前方,凝视着这早已不是宝印法王的“宝印法王”,凝视着祂本不该属于此界的身体,只想起了自己,寂耶与伽蓝诞生于这人世间的始末。
祂们是这世间近乎于悖论的荒谬存在。
世人渴求救赎,渴望得到解脱,所以信仰神明;而神明却并不能为他们带来救赎与解脱。
也许救得了一个,但救不了所有。
世人空将渺茫又殷切的希望寄存于本不存在于世间的神明身上,硬生生造就了神明,却从此失却自救之力。
天地间,神明本不该存在!
也许,愿望的最初,便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
在席卷而来的狰狞黑云中,祂头上戴着那一束蓝翠雀,任由半白半蓝的衣袍鼓荡,终于还是轻轻地微笑起来,举重若轻般,寻寻常常,一掌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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