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蛛丝马迹
李桑柔悄无声息的落进黑魆魆的园子里。
紧贴着一棵苍劲的古老银杏树,李桑柔眼睛微闭,屏气静心,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片刻,李桑柔慢慢挪出来,在花草树木的黑暗之中,无声无息的往前。
这座潜邸,从皇上即位起,空关至今,在李桑柔的能打听到的范围内,她打听不到这座潜邸的布局。
不过这没关系,走过一遍就知道了。
这座宅子最初的主人,大约是个有钱的低层京官,宅子确实不大,谈不上什么规格,精致倒是很精致。
作为先皇的皇子府后,直到成为潜邸,这座宅子既没有改建,也没有翻新过,这个,李桑柔听潘定邦说过。
李桑柔全神贯注的警惕着四周,在黑暗中慢慢往前,一处一处的细看。
角门的小门房里,有人在睡觉,呼吸绵长,听起来睡得很沉。
院子一角,竹林后面的三间小房里,也有人在睡觉,不只一个。
李桑柔从园子一角,到潜邸大门,再进到园子。
主人们居住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门房里,花匠房里,下人房里,都是人在沉睡。
和潘定邦说的一样,这座潜邸里,只有些老仆花匠,打理花草,打扫擦洗。
走在这座潜邸里,有一种时空凝固,与世隔绝的恍惚感觉。
李桑柔接着往前。
园子一角,贴着园子两边围墙? 横三间竖三间的小矮屋边上一间,灯光溢出门窗。
李桑柔贴着假山,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 慢慢往前? 靠近灯光溢出的那间小房。
小屋里?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清瘦干净,眉眼静寂? 坐在靠窗的炕上? 从左边一摞衣服上,拿一件衣服,展开? 抚过一遍? 细细折上? 放到右边? 再拿一件? 展开? 抚过,再折上。
李桑柔看着她展开抚过再折上,看了十来件衣裳,看的满腔苍凉,垂下头? 轻轻往后? 出了潜邸。
这座宅子太小? 以先章皇后的本事? 这座宅子里,不可能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二皇子肯定不是生在这座宅子里。
……………………
第二天午后,皇城北面? 李桑柔一身宗正寺最低等的杂役打扮,垂着头,背着只装的满满的厚粗布袋子,上了石桥,石桥通往天波湖中间那一片黑石建筑。
守在桥头的老杂役只扫了她一眼。
李桑柔过了石桥,不紧不慢,径直进了存放宗正寺案卷资料的那座小院。
小院里极其安静,天波湖中间的这一大片黑石建筑,都极其安静。
这里存放着朝廷各部的案卷资料,只除了户部那些巨量的户籍和赋税清册。
这里禁止烟火,在这里当差打扫的,都是天亮来,天黑前走。
李桑柔在小院里转了一圈。
小院里除了她,还有三个人,一个坐在屋里,写写划划,两个人在擦洗各处,三个人,谁都没看她一眼。
这里实在是太清水太清静了。
李桑柔退到屋角,站了片刻,推开虚掩的屋门,找个地方,将满满一袋的吃食清水藏好。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一排排的卷宗。
潘定邦说,皇子成年之后,出宫分府,分到的宅子庄田,以及指过去的内侍下人,都有详细记载,存在宗正寺。
当年,能知道和经手那六位小娘子,以及二皇子出生这件事的,必定都是皇上极心腹的人。
心腹亲近,是需要时间考验的,她先从先皇当年出宫分府时的人手查起。
天黑下来。
守在桥头的老杂役挨个打招呼送走那些熟人,站在桥头,眨着眼,有一丝丝纳闷。
那个送东西的小杂役,他好像没见他出来。
不对,肯定出来了,一下午,他净打盹了,指定是他睡着了,没看见。
这一片,连只老鼠都养不住!可进不了贼。
老杂役想的叹气而笑,慢吞吞锁了过桥的铁门,慢吞吞往家走。
李桑柔在天波湖中间的这片建筑里,呆了半个月,吃完 了所有的吃食,带着薄薄一张纸上几个名字,趁着漆黑的夜色,过桥而去。
……………………
从晨晖门出来,经过顺风速递铺,顾晞跳下马,径直穿过后院,看着光着膀子在那块菜地旁边堆肥的大常,皱眉问道:“你们老大捎信回来没有?”
“是世子爷。没有。”大常忙将铁锨插在粪堆上,弯腰拿起褂子,先抹了把脸,再抖开穿上。
“已经一个月了。”顾晞拧着眉。
“还差三天。”大常闷声纠正了句。
“你们大当家的,以前也是这样?说走就走?踪影全无?”
“嗯。”
“一走一个月?”
“二十多天,不到一个月。这么长这是头一回,以前又没死过人。”大常说着话,沏了茶,不管顾晞喝不喝,倒了杯放到桌子上。
“我很担心她。”顾晞背着手站着,好一会儿,看着大常道。
“老大走前说,不用担心她,她没事,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老大心里难受。”大常看了眼顾晞。
“要是你们大当家的有信儿来,或是回来了,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半夜三更,也让人去跟我说一声。”顾晞站了一会儿,吩咐了句,垂头往外走。
“老大一回来我就告诉她。”大常应了句,跟在后面,将顾晞送出铺子。
……………………
卫州府黎阳县黄桥镇。
李桑柔一幅寻常殷实人家妇人打扮,问了几个人,找到镇东头的一座青砖院落前。
这是她照着抄来的那几个名字,一路找过来的最后一家了。
前面几家,都是杳无踪影。
要么连人家都找不到,要么,是找到家人亲戚,她要找的那个人,却是早几十年前,就杳无音信。
这是最后一家了。
李桑柔站在院门口,慢慢吸了口气,再吐出来,本来就是看运道的事儿,但愿这一趟能有几丝好运道。
“您找谁啊?”院门里,一个中年妇人出来,看着站在她家院门外的李桑柔,笑问道。
“禇嬷嬷家是这里吗?”李桑柔忙欠身笑问道。
“咦!你是谁?”妇人看起来惊讶极了。
“我姓吴,我姑母当初也在宫里当差。”李桑柔心里猛的一跳,忙笑答道。
“您快请进。”妇人立刻热情的往里让李桑柔。
“禇嬷嬷可还好?”李桑柔一边往院门里进,一边提着心问了句。
“好,康健得很!就是耳朵不怎么好使,有点儿糊涂,不过还好,不算太糊涂。”妇人看起来是个爽朗健谈的。
“这是禇嬷嬷修下的福份。您是?”李桑柔心情愉快,笑容漫出来。
“我是她闺女,我姓曹,我比你大多了,就托个大,你叫我姐姐吧。
我娘就生了我一个闺女,后头就进宫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后来,没想到还活着。”曹大娘连说带笑,指着坐在正屋廊下的一个瘦小老太太,“那就是我娘。”
老太太坐在靠背椅上,头上戴着紫红勒子,腿上搭着条水田格薄被,晒着太阳,正摸摸索索往嘴里塞着什么。
“我让你跟我说说话儿,你说你要出门,你咋又回来了?那是谁?”老太太伸着头,用力的看。
“家里来客啦,来看你的!她姓吴!她姑母也在宫里当差!”曹大娘紧几步到老太太身边,俯身凑到她耳边,大声吼道。
“哟!”老太太一声惊叫,两只手冲李桑柔乱招,“你过来我瞧瞧!你是老吴的孙女儿?唉哟这孩子,真有点儿像,老吴好不好?是老吴让你来的?老吴还记得我呢?”
老太太连问了几句,抹起眼泪来。
“是姑母!”曹大娘在她娘耳朵吼了句。
“姑母姑母!你快过来,我瞧瞧!”老太太只看着李桑柔。
“姑母没回去!”李桑柔像曹大娘那样,凑到老太太耳边,“姑母往家里捎过话,说起过您,我来找您,就是想问问您,您知道姑母现在在哪儿吗?”
“老吴比我还大几岁呢,唉!”老太太拉着李桑柔的手,一个劲儿的掉眼泪,“老吴没回去?老吴……唉!我就知道。”
“您坐着说话,我去割几斤肉。”曹大娘沏了茶端过来,交待了句,出去割肉去了。
李桑柔坐在老太太旁边,被她拉着手,凝神听她絮叨。
“……那时候,惨吧,说死就死了,下人们死,爷们也死,说死就死了!
那时候,老吴常说,咱们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后来,皇上登了基,五爷立了太子,上头四个哥哥,你不知道二爷多好看,都死了,五爷就立了太子。
……我不识字,怎么学都学不会,就守门,守二门,守偏门,后为去守角门,老吴跟我说:老禇啊,我告诉你,不该看见的,你可千万得学会装瞎!
我就装瞎,我不识字!”
李桑柔的心跳了好几跳,并不直接问,只慢慢和禇嬷嬷说着话儿。
“……沈姨娘,都八个月了,肚子这么大,生生推下来的,活生生!那天我当值,那惨叫,在二门里都能听到哇,要多可怜就多可怜。
……到五奶奶进门,沈姨娘都还起不了床,差点死了,可怜哪。”
像曹大娘说的,老太太确实康健得很,一说起旧事,滔滔不绝。
李桑柔时不时倒半杯茶递给她,凝神细听,从她滔滔不绝、时空错乱的东一句西一句中,听着记着每一句有用的话。
“……大少爷好看得很,玉人儿都没他好看!还有二少爷,都说比大少爷还好看,二少爷我没见过。
……二少爷一生下来,五爷一家,是太子爷了,太子爷一家,就搬进宫里了。
老吴跟我说,回家吧,别进宫了,回家吧,我就告了老。
五奶奶是好人,赏了我二百两银子,二百两!我攒了半辈子,才攒了不到一百两!
五奶奶是好人哪。
……二少爷没生在府里,是在庄子里,五奶奶进门时,沈姨娘病的起不来,不吉利,就挪到庄子里去了。
……生了二少爷,就搬到宫里去了,都是大福大贵的人,皇上,听说五爷是皇上了?唉,一代一代!
我闺女说的,五爷现在是皇上了,那王爷就是死了?
唉,说起来,王爷要是活着,得有八九十了,这人,哪有能活八九十的?可不就是该死了。
唉,这人哪,一茬一茬,跟后院那韭菜一样,一茬一茬……
……那庄子可挺远,出了万胜门,说是,还得走上好几个时辰,当天都赶不回来。沈姨娘也可怜哪,现在是娘娘了?那可是,五爷是皇上,她可不就是娘娘了,多好!
……”
李桑柔在曹家住了两晚,两晚都和禇老太太住在一间屋,直到听她第三第四遍得说着前尘往事,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第三天一早,李桑柔在禇老太太枕头边放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子,出来辞了早起的曹大娘,启程赶回建乐城。
……………………
顺风速递铺院子后面,铁架子支着大锅,锅里咕咕嘟嘟炖着一大锅羊肉白菜。
大头抱着一大筐胡麻烧饼进来,羊肉白菜也炖好了。
蚂蚱撤了火,黑马递碗,大常盛菜,几个人,一人接着只比人脸还大一圈的粗瓷碗,再拿只烧饼,沿河蹲成一排,呼呼噜噜喝汤吃羊肉再咬一口烧饼。
“快到重阳节了。”黑马呼噜了几口,觉得没滋没味。
“嗯。”大常将烧饼按在羊肉汤里。
“快两个月了。”黑马也将烧饼泡进汤菜里。
“大常哥,老大没事儿吧?都快两个月了。”蹲在大常另一边的小陆子,也没胃口了。
“老大能有什么事儿?怎么说话呢?”黑马先瞪了眼小陆子。
小陆子赶紧呸呸了几口。
“你说,老大干啥去了?”过了一会儿,黑马看着大常问道。
“不知道,老大没说。”大常闷头吃饭。
“肯定是毛哥的事儿。”窜条挨着黑马蹲着,低低嘟囔了句。
“怎么说话呢?什么什么事儿?这是能说的话?”小陆子探头往前,瞪了眼窜条。
“小陆子说得对。”大常接了句。
“不能瞎说话!”蹲在窜条另一边的蚂蚱,捅了捅窜条。
“赶紧吃饭,活多得很。”大常闷声说了句,呼呼噜噜吃完 一碗,又盛了一碗。
众人不说话了,吃完 饭,各自去忙。
院子后面只剩黑马和大常,黑马挨到大常旁边,低低道:“老大不会有事吧?你说,老大到底干嘛去了?两个月了。”
“一个半月。老大怎么会有事儿!”大常看着清亮的护城河水,呆了一会儿,看了眼黑马,“老大不会有事儿!”
“我也是这么想。”黑马站起来,垂着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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