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最后的春天
(一)
我站在昭阳宫正殿的前面等待着。 ☆→,
我听到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和一**逐渐靠近的黄门官通传声。
我听着这些声音从上阳宫方向一路过来,渐渐地到了昭阳宫宫墙之外。
我在院子当中领众跪下,迎接刘申的驾临。
刘申像一阵风一样地从外面走进来。许多日不见,他也黑瘦了很多,马靴上都是一路奔驰沾染的泥点和尘土。他站在宫室的门口。我抬起头。我们隔着半个庭院彼此相望着。
刘申向我快步走来,他一把将我拉了起来,双臂合拢,紧紧地把我搂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胳膊把我箍得丝毫也动弹不得。我的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
他在我耳边说:“我很想你,琴儿!我太想你了!”
他说:“让你受苦了,琴儿!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我们还会再有许多儿子和女儿。别害怕,琴儿,我回来了!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不论失去了什么,你都有我陪着你,我会在你旁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当我们进入厢房的卧室,刘申的嘴唇再一次吻到我的脸颊上和嘴唇上时,我五味杂陈地发现,其实,我也是,在思念他的,无论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都在渴望着他的怀抱。
在刘申密如雨点般的亲吻当中,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和新婚之夜一样,我只觉得彻骨悲伤。我不知道这些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的。
(二)
整个春天,我差不多都在昭阳宫的室内待着。
我整天都把窗帘拉着。我不想看外面的群芳斗艳,不想看外面的草长莺飞,不想看万紫千红的颜色,不想感受到寒冬的退却和春天的到来。
我迟迟都没有脱下冬装。我差不多是宫里最后一个换上春装的人。
我总是感到寒冷。
我感到发自内部的寒冷。不可抵挡,无处逃脱。
我害怕见到刘申。我怕他的哪一次到来,就会给我带来你已经在北线溘然长逝,从此不在人间的噩耗。
每次看到他出现在宫室的门口,我就忍不住全身寒战。
我更害怕一切来自宫外的消息。我恨不能把自己封闭在水晶的棺椁里面。这样,我就永远不可能听到有关你的坏消息。如果没有有关你的坏消息。我就可以安慰自己说:你依然还在世界上的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安然无恙地活着。
我是如此绝望地不希望冬天离开。我常常忍不住地想着时间能够就此冻结。我是那么地喜欢冬天。我从那以后,就一直特别地喜欢冬天。因为,那是一个有你在里面的季节。
直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每一个冬天的到来,都让我感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都让我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微妙的亲切。
因为你不在了,所以,我就只能依恋,你曾经在我身边的。那个最后的季节。
(三)
我看着迎春花爬满了宫中那些冬季显得特别阴暗的甬道的墙壁。我看着它们繁盛地、热烈地开着。我觉得不寒而栗。没有了你,这世界竟然还是一样地繁花似锦。花,还是会灿烂地开着,柳树的枝条,还是会变成娇媚的嫩绿。枯萎干瘪,失去生机的,只是我的心,如此而已。
我常常去花园里那个小池的旁边。我看着春雨丝丝点点地落入池中。池面上的水花一圈一圈地次第绽放着。我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也是如此动荡难安。起伏不定。
我也常常独自待在文渊阁的顶层上。我隔着栏杆看着运京王城护城河两岸婀娜嫩绿的新柳在风中轻轻飘拂,看着远方坊市间的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望着入夜后满城楼阁房舍的瓦片下辉煌灿烂的灯火。运京,如今也许是这个世界的东方最壮丽的城市了吧。然而,面对这样的繁荣兴旺。我却觉得心里有个极其巨大的空洞,无法填补。
日复一日。我感到逼迫。我感到恐惧。在所有的繁盛当中我都看到死亡黑洞洞的眼窝。
(四)
在你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里,我们继续天各一方地分离着。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过:凡尘中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死亡追逐着。
我经常看着宫中的妃嫔和宫女们嬉笑游戏,看着她们荡秋千。看着她们行花令,看着她们浓妆淡抹,听着她们终日不绝的、家常里短的燕语莺声。我感到深深的迷惑,不知道她们为何可以欢笑。我不知道她们为何会有青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支美丽的头簪能够那样地吸引到她们。她们看不到,死亡的镰刀,随时都在她们和她们眷恋的亲人的脖子后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锋利地割过来,带来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烈痛苦。
我不知道这世界有什么是有吸引力的。万物都是一片死灰。就算统一了天下,又便如何?汉王刘申,会是这天下的统治者吗?他不是。这世间真正的统治者,是死神。在死神空洞的眼神下,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价值,没有什么可以兴奋和夸耀的。一切都会坏朽毁灭,就如同运京附近那无数的古代王朝的遗迹。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就算是现今犹在的长城,也会有坍塌风化的一天。
那便是一切伟大、一切轰轰烈烈、一切感天动地、一切辛苦操劳的共同归宿。
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我们,都坐在一辆狂奔的马车上,向死亡的深渊直冲而去,又如同置身着火的森林,炎热的火焰正在由远而近包围而来。我不知道人们何以还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如此欢乐,不思逃离解脱。
(五)
从那时,我就了解自己已经患了不治之症。其实,每个人都已经患了不治之症。前面都一样地有剧烈的痛苦在等着。可是,许多人假装它是可以忽略的,假装确定自己明天还一定是活着的。
我觉得,无视死亡的人们,个个都是那么怯懦而虚伪的。
我无法再假装它是不存在的了。我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它了。
(六)
“30岁以前的年轻人想不到他自己也会死。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律,必要时还会发表一通人生无常的说教,但是他从不把这件事情和自己联系起来,就像6月的炎暑中无法真切地想象12月冰天雪地的日子。”(兰姆《伊利亚随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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