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 床(下)
第七百三十章 床(下)
(一)
第二天汪指导来医院看你的时候,很容易从他脸上看出,这件事情还没有过去。
你对他说,想和他谈谈那张床的事情时,汪指导惊诧地看着你,说:“你,你都听说什么了?”
那天下午,你靠坐在病床上,和汪指导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分几次进行的,中间穿插了一次常规检查项目,还有几次不是很严重的疼痛袭扰。
你对汪指导的尽力维护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你对他说:“能在篮球场上遇到你,并和你共事多年,是我一生最感荣幸的事情之一。只是,我很抱歉,一直都是承蒙你的照顾,都还没有机会帮到你什么,反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你说:“我原来想,就安心地一直在你手下工神作书吧,时间长了,一定能有机会为你做些什么的。可惜,现在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然后你说,你希望教研室能够出面和学校说,把那张床划拨给那位年轻教师。此外,你还希望汪指导能够帮忙,把你在住所和办公室借用的公物全部归还掉,办公室的桌椅和柜子,也希望腾出来给其他人使用。
汪指导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对你说:“你,你这是为什么,刚刚好一点,我还期待你再回来上个半班呢,又何必.....”
你打断他的话,对他说:“听我说,老汪,我知道你想说何必现在做这种事呢。我知道你想说,让我现在安心治病,不要多想,不要做这些兆头不好的事情。”
汪指导听了,就把脸转了过去。
你说:“但我希望你现在就能帮忙我做完这些事情。”
你说:“现在把这些东西给旁人使用,还是合适的,因为我只是常规病假而已,还是活人。如果等我死了再转给别人用,它们就不一样了,它们将会变成死人的东西。别人再用它们,心里就会有不好的感受。”
你对汪指导笑了一下,说:“我生前诸多行为曾经让别人难受,总不想看着我死后还让别人继续感到难受吧?”
你说:“所以,帮帮忙?”
(二)
那天,你说:“那张床,我从来就没觉得是属于我的,就算是睡在上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笑了一下说:“实际上,我一直有个预感,它会在学校待得比我长久得多。相对于它而言,我反倒是一个匆匆过客。”
你说:”既然它从来就不是属于我的,那么,我没有在使用着的时候,就应该主动想到,让别人来使用它。不该让它孤独在那里,与灰尘为伍。是我疏忽了这些,没有想到需要主动安排好这些事情。”
你对汪指导说:“其实,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应该想着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应该多想,怎么让还留在这里的人,生活得更好,更顺利,更幸福。”
你说:“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每一个地方,都应该尽量多地去想这方面的事情。如果只想自己,那么,他来过或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来说,就完全没有区别,来得完全没有意义。”
你说:“以前,我曾认为,一个人人生的价值,是通过能得到多少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来决定的。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寻找和守护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后来,生病之后,我逐渐明白这是有问题的。”
你说:“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就在于他在活着和死去的过程中,曾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幸福。这个价值是体现在别人的收获当中的,而不是自己的。这样的出现和消失,才是有意义的。”
你说:“可惜,我明白到这一点,还是太晚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所剩的时间也差不多没有了,体力也非常有限了。所以,请帮助我,从现在开始,为这个新理解,多少做一点事情吧。”
你说:“虽然开始得晚了,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开始吧。”
(三)
你对汪指导谈到了不久后就将经历的死亡。你说:“我希望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给别人带来痛苦。”
你说:“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但我发现这很有难度。”
你说:“我大概做不到不让别人痛苦。”
“那么,也许可以考虑另一种方式。如果必然带来痛苦,那么,我希望这种痛苦能对感觉到痛苦的人提供帮助。”
你说:“有时候,我会奢望一件事情。我希望找到一个方式,让因我的死亡而产生的痛苦变成其他人的财富。希望感觉痛苦的人能从这笔财富里面找到线索,从而最终能够找到从此熄灭痛苦的一些方法。”
那天,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说:“如果能够找到这个有效的方式,我会很欣慰。哪怕为此需要在死亡的过程中经历加倍的痛苦,也是值得的。这样,死亡虽然照样发生,但它就不仅仅再是死亡了。它会变成有助于别人幸福生活下去的因素。”
这些话,就是你那天对汪指导说的。时间久远,他还能复述出来的,大概就这些了。
现在,汪指导已经超过60岁了,居住在滨海的城市里。我后来去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他对我说:“有很多年,在过生日的那一天,我都会想到他所说的这些话。他虽然年纪比我小一截,但他看得比我远,比我深。如果他能够活到我现在的岁数,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当汪指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雯丽在旁边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声音带着一点哽咽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四)
你和汪指导谈话后大概七八天之后,那张床有了新的主人。
你的房间换了一张比较破旧的床。总务处把床搬来的时候,找高雄要房间钥匙。高雄驾车过来,一看这张床,嘴角就撇了一下,说,来,弟兄们,抽包好烟,再辛苦一下,把这床还搬回去吧。
总务处的人说:床,不要了吗?
高雄笑容可掬地说:“不要了。”
随后,他就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父亲厂里来了辆小货车,从车上搬下来一张崭新的单人红木床和若干斗柜、书桌什么的家具。
高雄指挥着他家厂子里的人,浩浩荡荡地一路把红木床和这些搬到你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把你借用学校的那几件家具都搬了下来。
总务处的人站在旁边,看了个目瞪口呆。
高雄拍着总务处来人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下,这些都拉走吧。为这点小事起争执,太没必要了!
从那时候起,高雄就表现出他是一个特别容易招致羡慕嫉妒,特别容易拉仇恨的那种人。
(五)
床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是汪指导和x老师的心结,仍长时间存在,两人相处得十分别扭,冲突不断。
你的追悼会结束之后,你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火化。
从那个地方回到学校的时候,汪指导下车时脚下不稳,差一点就摔了一跤。这时,有个人在车外搀了他一下。
这个人就是那位曾经和他吵架过年轻教师x。
汪指导站起来,看着他,说了一声谢谢。而那位老师结结巴巴地对汪指导说:“对不起,那天是我太过分了。我错了。”
听到这句话,汪指导捂住眼睛,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从那一天起,他们就和解了。
现在,他们,还有孙趵老师一起在这个滨海的城市里开了个公司,还搞了个俱乐部。
是孙老师先下海的,随后汪指导办了内退手续过来,之后又邀请了x和另外两三个老同事过来。他们合神作书吧得很愉快,几家人常来常往,算是不错的朋友了吧。
后来,我去见汪指导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教师,我们在一起吃了饭。
席间,他说,当他听到你去世的消息和其中细节的时候,受到极大的冲击,有一刹那,他产生很深的罪恶感,彷佛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和那个行为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神作书吧用似的,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言行和这些细节的产生多少有些关联。他为此有几天时间频频做梦。
在参加你的追悼会时,他感觉很多眼睛在看他。他彷佛感觉到别人心里的那种联想猜测和议论。这让他背上出了很多汗。他没敢继续跟着教研室的其他老师,送你到最后。他提前回来了。
但提前回来一事也让他很难受。于是他一直在停车场附近转来转去。
他很想对那件事情做点什么,因为他一直在那里转,所以,他就得到那个非常巧合而且非常合适的机会了。
他对我说:“我没有机会向你指导道歉了。”
他说,那以后他就很少说那种不经大脑的话了。他说:“从那次事情当中,我得到的一个提醒就是:说话的时候,心里应该要有别人。”
他们都不记得那张床后来怎样了。现在没人根本关心那张床。但他们都记得你。
就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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