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汴梁误 第二百五十三章 帝姬愁(二)
别业当中,四下红罗高挂。尤其茂德帝姬所在小院,连树上都裹上了红罗锦缎,点缀着金花与锻花。来往宫娥,都是一身崭新的行头,脸上也都精心妆点过。整个小院内,都飘动着上好桂花香油的味道。
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小小身影,也打扮得跟个锦缎娃娃似的,正是柔福帝姬。身后两名宫娥跑得气喘吁吁的也跟不上她这位小祖宗。院子中往来的宫娥见到柔福帝姬,都敛衽向她娇声行礼。柔福也不搭理她们,一头就撞进了姊姊所在的屋子里面。
茂德帝姬早就交待了,不许人来打搅她。所有人也都知道茂德帝姬的心情,下嫁这么一个逼着父亲退位,大哥被囚,一家都从延福宫中被赶出来,还被他手下甲士牢牢监看着。名为大宋燕王,实为罕见的乱臣贼子,那个叫做萧言的北蛮子。茂德帝姬这位原来见自己皇城外的娘家舅舅都会害羞的人物,如何心情能够好得起来?
此间所有人等,也只能无视茂德帝姬的心情。说实在的,大家还很希望茂德早点下嫁于萧言。在禁中和在别业都是一般,各种宫闱秘闻还有朝中大小事都会私下传得飞快。谁不知道这是太上复起的一个机会?虽然不大明白萧言为什么又突然要拉进和太上的关系,现在延福宫中那位官家又是什么样个心情。可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
原来赵佶是大宋开国以来皇权最为强大的君王,作为这些跟着赵佶一起软禁,最为亲近的身边人。当时也是借着赵佶的势头,在汴梁有着各自的威风,各自的好处,各自的门路。顶儿尖的如梁师成权倾朝野十余年自不必说,就是赵佶身边一个小内使,小宫娥。对那些揣摩上意的大臣透露一下赵佶每天的心情如何,这两天对什么比较喜欢,在禁中提到哪个人态度怎么样。所得就至少能让家人在汴梁丰衣足食,俨然员外之家。
跟着赵佶一起倒霉,那是没办法,现在眼前又出现了曙光。让他们如何能不兴高采烈?茂德帝姬这个害羞貌美的天家女儿,为了所有人的利益,委屈也就委屈了罢。
总比唐时公主宗室女,远嫁塞外,在臭烘烘的帐篷里过一辈子好罢?
现在茂德是最要紧的人物,她说不许去打扰她。就真没一个人敢去打扰她。从她居所旁边经过,一个个都放轻了脚步,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柔福是例外,谁也没去拦着她。茂德往日就是柔福的小尾巴,也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害羞帝姬才会嘟嘟哝哝的小声说小声笑。现下大家是巴不得柔福多过来一些,天天黏着茂德才好,下嫁之前,好歹将这位宝贝帝姬一直哄开心点。
柔福一把就推开了门,几名木头一般站在外间喘气都是小口朝外吐的宫娥忙不迭的敛衽行礼下去。柔福只摆摆手,目标还是直指姊姊的闺房。
一进门就看见闺房中窗户帘子也放了下来,屋子里面光线暗暗的。而茂德就坐在窗前,一身素淡,未曾梳妆,明显也消瘦了些,静静坐在那里,听见门外响动,才抬起头来。
虽然素面朝天,茂德的容色却不曾消减半点。仍是娥眉如黛,肤白似玉,樱唇若晕。大大的眼睛望向人都没了焦距,却更显得波光敛动,如梦似幻。
真正美人,不管是什么姿容,都是倾国倾城。
柔福看着姊姊这样,站在门口也叹了口气。上前摇着茂德胳膊:“姊姊,你几日没出门了,用膳也比猫儿吃的还要少。娘娘担心你,要我劝姊姊出来透透气,走动一下............要不我们去那什么高尔夫球场去玩儿?天气已经不冷了,太上爹爹也教会我打球了。我教你好不好?”
姊姊这般心情,和茂德感情最深的柔福自然也是郁郁。每天也是饭量大减,原来一顿饭可以吃四只鹅腿,一大碗羊肉汤,再加上各种果子。现在不过一半的份量。对那个逼迫自家姊姊下嫁的南来子恨之入骨,小纸人做了不知道多少,每天按照三顿饭拿鞋底狠抽。
太上爹爹和娘娘这几天忙着各种事情,别业没原来禁中那么多人手,那么完整的侍奉天家的机构,嫁女这种事情,不少都只能亲自插手了。两人也一心要将这次婚事办得华丽富贵轰动,不时的催要各种东西,要来了还亲自查点。有点空闲时间就拉着梁师成,几人闭门密密的商议着什么。这个姊姊,也只有柔福经常来看顾了,小公主这几天跑来跑去,腿都累细了。
茂德勉强一笑:“娘娘既然担心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还让妹妹你来传话?”
柔福唉了一声:“还不是那个萧蛮子的手下姓方的那个学士来了?别看他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其实也是满肚子的狼心狗肺,我都看穿萧蛮子他们那一帮人了。他亲自送来姊姊你的嫁妆,还有赏赐萧蛮子的赐物。给萧蛮子的赐物是玉腰带,缎靴,尘笏,金荔枝花鞍,金丝猴毛皮鞍垫,骏马四匹,红罗一百匹,银器一百对,衣料一百身,聘礼纯银一万两............萧蛮子倒舍得给自己!
............姊姊你的嫁妆珍珠六盘,五彩锦鸡九只,四凤凰盘绕攒珠凤冠一顶,雉鸡锦褙子一领,珍珠玉佩一副,金革带一条,玉龙冠,绶玉环,北珠冠花梳子环,七宝冠花梳子环各一,珍珠大衣,半袖上衣,珍珠翠领四时衣服等二十四箱,还有累珠嵌金宝器,涂金器,贴金器,出行贴金轿子,锦绣销金帐幔,摆设,席子坐褥,大食地毯,屏风............姊姊你去看看么?这可全是姊姊你的家当啦!”
柔福掰着手指在那里嘟嘟囔囔的说,亏小丫头记性好,居然能说得一件不漏。虽然很对不起姊姊,可是忍不住脸上还是浮现出羡慕的神色。哪个小女孩不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场风光华丽完美的大婚?这次婚事,各项事宜都是最顶级的,远超以前下嫁的各位公主帝姬————开国的时候是天家也没那么大家当,后来就是公主帝姬多了,更不用说赵姓宗室女满汴梁,连商人家都能娶好几个县主,自然不可能摆出多大场面。茂德此次出嫁,规模富贵处,绝对空前。由不得柔福不羡慕。
看着妹子闪闪光的眼睛,茂德凄然一笑,轻声道:“不管是驸马赐物,还是帝姬嫁妆,有全是驸马送过来了么?就算是奢华未有,难道是天家的体面么?我不去看,到时候将我一辆牛车,粗布盖头,送过去就是了。反正都是用来结好那燕王的,只要人到了,有什么不成?”
柔福咬着手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轻声道:“姊姊............”
茂德轻轻执起妆台上的银剪刀,凄然道:“妹妹,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嫁给那个萧燕王。我爹爹,我哥哥,都被他如此欺凌。赵家御大宋百余年,难道就是这么个结果?我们赵家难道就任这萧言揉搓,连一个赵家人都不敢出来反抗这个萧言么?爹爹和娘娘要我嫁,我嫁便是。可了不得我就死在姓萧的面前!妹妹,你以后可不要忘了我这个苦命的姊姊!”
轻轻的语声当中,茂德眼泪簌簌而落。如果有其他人听到这番话语,再也难以想到,这个一向害羞自闭的美貌帝姬,却是有如此烈性!
相比赵家那些男儿,宁不愧死?
柔福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着茂德:“姊姊,我不要你死!我去求太上爹爹和娘娘,你不要嫁就是了............实在不成,我替姊姊你去嫁!我不怕那个萧蛮子!”
茂德擦掉脸上眼泪,勉强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我一个人跳火坑就够了。让你去跳算什么呢............而且姊姊说的也是一时不高兴的话儿,那至于就到那样呢。说不得以后还等妹妹你来将姊姊我救出去呢,到时候寻一个尼庵,姊姊安静的过完一辈子就是了。我受爹爹和娘娘养育,这个时候,岂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我刚才说的气话,你别和爹爹与娘娘说,省得他们担心。我会好好儿的嫁过去的,爹爹娘娘要女儿怎样,女儿便是怎样............这几日,你就多陪陪姊姊就是,下次见面,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儿了。”
柔福眼泪汪汪的看着姊姊,心里面觉得堵得慌,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她小小心灵当中也知道,虽然她对茂德姊姊嫁出去,是百般的不情愿。可是她一个小小帝姬,又有什么法子?
到了最后,也只能抹去眼泪。太上爹爹和娘娘,最后一定会有办法,将姊姊救出来的!看那个萧蛮子能得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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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业的另一头,一个安静的屋子里面,只有赵佶懿肃贵妃还有梁师成三人。
赵佶歪坐在一张软榻之上,虽然满脸疲惫,却难掩兴奋。自从禅位以来一直颓丧的心情,看来是难得的好。
懿肃和他对坐,和自家这个老公模样差不多。一副虽然累却是精神百倍的样子。
梁师成恭谨的侍立在赵佶身后,轻轻的在为他捶腰。几日劳累下来,老太监的腰更佝偻了,不过晦气色却去掉不少,看起来竟然稍稍年轻了些。
赵佶撑着腰笑道:“爱妃,陪着你检点一番赐物和嫁妆,却比打十八个洞的高尔夫球还要累。这姓萧的虽然悖逆,可设计的这些享游之所倒还有几分可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懿肃贵妃横了他一眼:“圣人,难道你还指望将来继续用这贼子应奉天家么?”
赵佶哈哈一笑,摆手道:“不过玩笑,玩笑!一旦朕能复起,第一件事就是碎剐了这乱贼!悬宣德门外,为天下戒!............茂德和这奸贼的婚事事宜,进行得如何了?兹事体大,早点了结早点安心,也不能出什么错漏!”
前一句话还是要碎剐了萧言这世所罕见的奸贼,后一句话却是在关心这奸贼与自家心爱女儿的婚事进行到哪一步。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赵佶却是在两种情绪当中转换自如,懿肃和梁师成在旁边听得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天家嫁女,和大户人家婚事也差不多。纳采,问吉,征礼............这些都快马加鞭的在方腾几次往还中麻利的办完。萧言胡编了个八字送过去,不管和茂德八字相冲到什么地步,也被夸成天造地设之和,更有多子之福。全天下所有男女的八字不管怎么配,在这一对佳偶面前都可以惭愧的撞咸豆腐脑而亡了————不能撞甜豆腐脑自杀,那是邪道,死了是不能转世投胎的。
然后就是在婚前,要将驸马召来赐物,同时赐宴,钧容直在旁奏雅乐。赐宴之后,驸马在钧容直开道,御前班直护卫之下乘马回到自家住所——这叫宣系。
同时准备好所有公主的嫁妆,置于延福宫后殿西廊。出嫁前两天还要执政宰相穿便服和有带子的鞋子,亲自查点一番。
这次赐物与嫁妆,没有经过在皇城的太常寺,全由枢密院都承旨,翰林学士方腾一手操办。一次性的全都送了过来。明天当朝宰相,权倾朝野的蔡京蔡老相爷就来亲来此处,检点茂德出嫁的嫁妆。
懿肃贵妃掰着手指将准备事宜有条不紊的娓娓道来,这么一桩顶级配置的婚事,而且时间如此之紧,天家经办人手如此之少。在她口中道来,却是井井有条,毫无纰漏。
“............明日蔡相检点嫁妆,后日那贼子赐物赐宴,宣系回府。然后吉日定在宣系之后七日。送嫁便是臣妾,陪送男子,本应为皇太子,现在随便拣一个茂德的兄弟便是了。宗正寺和勋戚妇人送嫁,可以在明日与蔡相商议。不过十日之后,茂德便送入那奸贼府中了。”
正常来说,天家嫁嫡脉公主,宣系之后,再定几个月之后某天为吉日才是正常。才能显现出天家的雍容大度,才能显现出帝姬的尊荣贵重,才能体现出帝姬的孝顺知礼。可是现在全顾不得了,一副恨不得马上将茂德脱光打包扎上缎带,然后赵佶和懿肃夫妻俩亲自扛着赶快送到萧言床上的模样。
现在都逼着禅位,逆子为新君。身周团团都是奸贼的甲士监视,身在不测之地。突然看到这么一个奸贼主动远那逆子而结好旧君的机会,不管这奸贼到底转着什么念头,还不赶紧抓着这个机会?
至于天家脸面,那是什么东西?值几文钱一斤?好吃么?是不是鸡肉味嘎嘣脆?
赵佶沉吟着点点头,动问一句:“还要十日,吉日就不能定得再早一些?这场面就不能再风光热闹一些?越让那延福宫逆子戒惧越妙,越让天下人念着朕越妙............可有什么安排?”
懿肃贵妃看着一脸殷切的赵佶,叹气摇头:“毕竟是大婚,更要富贵华丽,震动汴梁。吉日已经定得很早了。再提前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至于怎样让这婚事更风光一些............却是要看那奸贼的意思了。”
赵佶恨恨一锤大腿,半晌不说话。懿肃贵妃和梁师成都知道赵佶的意思,他就是想能不能在这场大典当中露上一面,出现在群臣甚至汴梁百姓面前。怒刷一下存在感,顺便唤起群臣与百姓对旧君的忠心。更要紧的是如果能表现出自己和萧言已经走近,引得那逆子戒惧最后做出什么不智举动,那就再好不过。
可是这事情,哪是赵佶能做得了主的?要是他还有这个权力,又何至于将一向心爱的女儿嫁出去?这一切都得看那姓萧奸贼的打算,他们只有接受的权力而已。
环顾懿肃和梁师成的神色,赵佶最后也只能颓然长叹而已。
半晌之后,梁师成才低声道:“圣人,此次最大的好处,却是那奸贼再不能隔绝内外,可以见到蔡相了............以蔡相身份地位,那奸贼也绝不敢遣人在旁监视。什么要紧话,都可以询问蔡相,而且那奸贼到底是什么盘算,有什么可用处,也可动问蔡相。蔡相明敏练达,老成持重。必然有他的见解,到时候可细细征询。以老臣之见,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梁师成和蔡京斗了这么些年,现下什么权位都失却了,才真正倾心佩服蔡京。自己依附于赵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蔡京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屹立不倒,甚而权位更进一步!现下尊荣,除了萧言之外,也是大宋人臣顶峰!而且萧言现在地位还有绝大的风险,而蔡京这辈子的尊荣富贵,甚而下一代子孙的富贵,也是稳稳在手中。
两相比较之下,如何能让梁师成不心服口服?
赵佶哼了一声:“蔡京那厮............还有那份忠心么?”
和蔡京的关系,赵佶在位的最后几年已经趋于冷淡。一直在打压他的权势。要不是还要用他理财的本事还有王黼等辈实在不顶用,蔡京也不会最后一次复出。而此次都门宫变,蔡京最后选择与萧言合作,而不是率领士大夫群体和萧言的重甲武士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殉了他这位圣人。赵佶难免也是迁怒,反正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他。虽然知道自己以后想翻身,不得不借重这个老狐狸,可是提及,难免都有怨气。
梁师成不好说什么,懿肃贵妃却哼了一声:“蔡相绝不可能为那奸贼所用,在大宋蔡相已经位极人臣。难道这个岁数了,还要转为那奸贼效力,最后也不过是个臣子么?而且天下人谁不知道那奸贼根基比起赵家百余年基业,不啻霄壤?那奸贼一时薰灼,终有悬都门的一刻,天下还是赵家的,但蔡相在其间可以为三大王效力,也可以心念旧主。那奸贼都知道居间平衡,不可偏废一处。圣人还要将蔡相望三大王那里赶么?”
赵佶哼了一声:“什么三大王?那是逆子!逆子!将来朕要将他革出族谱!”
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朕如何不知道爱妃所说?但愿蔡相还是心念旧主罢............朕会好好与蔡相叙叙旧情的............此时此刻,朕还能拿着什么圣人的架子?那奸贼突然远那逆子而示好与朕那里,其间虚实,因朕实在耳目隔绝,不能尽知。只能趁着这个难得机会从蔡相那里得知了............但愿蔡相据实以告!朕但有复起一日,当保他们蔡家百年富贵!”
懿肃贵妃笑着点点头,接着又以目示意梁师成。梁师成会意,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还将门掩了起来。外间伺候人等,都给梁师成远远的赶了开去。
赵佶看向懿肃贵妃,讶然道:“何事?”
懿肃贵妃正色看着赵佶:“臣妾毕竟是福金的亲娘,不得不问一句............现在为了圣人,福金要嫁于那奸贼。说不定还有儿女,将来这奸贼自然要诛除九族,那时候福金又如何措置?”
赵佶默然良久,最后才低声道:“朕如何不疼爱福金啊............可是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女人家最后还是以丈夫为天,几年下来,谁知道福金是不是最后心向于那奸贼?更不用说万一福金还有那奸贼的儿女了............那奸贼,定然是要族诛,存于这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要抹掉............爱妃,我们就舍了这个女儿罢,只有这样,才让天下人知道,天家威严,绝不容冒犯。这神器,任何人都不能动一动念头!但为天家血脉,富贵终生,也该担起这责任。福金是个聪明孩子,内秀少言而已。她早该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当是朕对不起她罢!”
懿肃贵妃也默然良久,最后掉了几滴眼泪,哽咽道:“罢罢罢,便为天家基业,这大宋社稷,舍了这个女儿罢!这心跟刀子割也似............而今而后,臣妾就开始吃长斋,就当为福金祈冥福,求将来再托生为圣人与臣妾的儿女,再好好待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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