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补天裂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传金柝(完)
夜色低垂,冷雨淋漓。
这本来就是一个过于湿冷的夏天,在大帐之中,冰寒却是更甚,仿佛就如冰窖一般。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鄜延军东进,最后居然是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
宗翰示弱在前,娄室突出奇兵抄袭在后。如果说就算一时后路被遮断,刘光世以降还有坚守蔚水河谷之中,以一部争夺后路的信心。
但在随着折可求突然弃鄜延军北遁而去,本来就相当危急的局势,更是急转直下!
后路这么大的缺口,不是一时间就能弥补的。虽然杨可世急匆匆的赶往黑茶山一线搜拢麾下所部,意图去争夺后路。但是传来军情却是极其恶劣,女真大军娄室所部敏锐的抓住这个天大的空隙,兵锋已然直迫黑茶山一线!
而杨可世只能依托黑茶山左近,展开防线,阻挡娄室所部进一步的深入!
西面大量军寨屯所,都在娄室进军过程中被摧破焚烧,后路零散军马,或者逃散,或者被杀戮一空。一道道烟柱升腾而起,直向东逼来。
而在北面,每处山口通路,也都受到强大兵力压迫。这代表什么鄜延军上下全都明白。
宗翰自宜芳而出的主力,除了在东面保持着正面压力之外,已然将北面完全封死。鄜延军已然彻底被合围在这蔚水河谷之中!
这是真真正正的处于死地!
在这几日之中,合河县治的刘光世中军一片慌乱低沉的景象。屯扎在外的各营中军将还在竭力约束所部,勉力维持着秩序。不管平日里如何腹诽这位将主,现在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指望刘光世能拿出手段来,脱出这片死地。
而真正在合河县城池之内,离着刘光世中军大帐越近,就越明白现下这鄜延军中枢,已然慌乱做一团,近乎于瘫痪!
那些追随鄜延军所部而来,准备辅佐刘光世建功立业,在将来时局变动中浑水摸鱼的文臣谋士之辈,或者日日哀哭,或者魂不守舍,或者隐秘收拾行囊,给不多几个从人许下厚赏,准备向南逃入吕梁山间。南面虽然大军一入就会全军崩溃覆没,可容得几人逃生还有可能,实在不成,就在山间躲上一年半载又是何妨?
如若此刻刘光世还有闲心置酒高会的话,这些往日极是凑趣的文臣墨客,不知道还有几人会应刘光世邀约。
而刘光世也实在没了以前行军途中还能夜夜笙歌的豪情逸兴,日日只是缩在自家帐中,各处有军情回禀,只是让中军旗牌官收下而已。心腹嫡系军将,都难得见上一面。有的明白一些的军将入城而来,守在中军帐前只是苦求见上将主一面,也不指望刘光世此刻有甚回天之力了,哪怕出城巡营一遭,也能稳住军心不少。说不定还能多守一阵,说不定大家就能等到西军援军的到来!
而刘光世竟然是一人不见,只是命旗牌官出去代表他敷衍几句,然后就打人回营去罢了。
这些军将纵然回营,但对刘光世的信心,已然降到了最低点。而鄜延军所部,又能还有几分死战到底的决心?但有所望,无非是寄托在杨可世指挥的苦战之上,寄托在西军主力能及时渡河赶来,将鄜延军拉出这片死地!
军心士气如此,自然也谈不到有什么森严法度了。这上万中军所部,军律废弛,营伍不整。军将也无心指挥所部加固寨防,做打到底的准备。勤谨些的还在营中走动一下,至少将麾下人马约束在营中不要生乱。更有甚者,去寻了些原来备做犒赏的酒水,日日在营中纵酒,自家所部就算是鼓噪生变,也懒得鸟管。
上万还屯驻在合河县治左近的大军,这几日中,不断有军士弃营而走,向南遁去。谁也不知道,整支大军到底什么时候就骤然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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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的大帐之中,刘光世枯坐在木图之侧,原来荣光焕的面孔,已然枯槁许多。眼角两旁,多了许多细碎的皱纹。原来世家子弟风采,早就无影无踪。
大帐之外,偶尔传来几声喧哗之声。却是中军内有人也在纵酒,吃醉了就大声哭骂。传入帐中已然变得含含糊糊的听不明白。
可就算听得分明,是将他刘光世骂得极其不堪。刘光世也没了杀人以正军法的心情。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这鞑子对着萧言,怎生就是屡遭败绩。在燕地时候,萧言兵不过数千,就能一面与辽人战,一面又干净利落的击灭了女真南下一部,并且诛杀了宗翰的爱子?
而此次宗翰大举南下,正面也啃不动萧言布设的防线,转而侧击,又在楼烦吃了大亏,损伤惨重?
天下军马之强,莫过于根深蒂固的西军。刘光世也自信从小浸淫军中,兵书战策烂熟于心。鄜延军与折家军联军,兵威极盛。东进也算是步步为营,后路都布置妥当,纵然不胜也足堪稳住阵脚缓缓而退..................
怎生突然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自己在女真人卷起的攻势之前,直就如此不堪一击?
自己比起那白手起家的萧言,到底差在何处?
对于萧言崛起历程,刘光世也曾潜心揣摩过。在其看来,无非就是始终抓着兵权,行事果决,有时候甚而算得上飞扬跋扈。什么时候都敢咬牙拼到底罢了,哪怕对着的是大宋皇权,对着的是百余年来武臣辈诚惶诚恐以对的大宋士大夫统治体系!
高高在上的大宋皇权与士大夫团体,为萧言一击,已然显露了朽劣不堪的本色。已然内斗党争得甚或不能同心协力以压服萧言这个异类,还给他找到了力的机会。而道君皇帝二十余年的荒唐统治,也让赵家这面金子招牌大大失色,赵佶退位为太上,天下不少人纵然口中不说,心下也觉得这位圣人早就应该避位而去了。唯有太子跟着折翼,倒是有点可惜。
这已然是中枢统治力大大下降的变乱之世,这个时候,但拥强兵,但能果决行事,就能站在潮头,让这乱世在自家掌中变动!
这就是刘光世的看法。萧言不过是个因缘际会的一个幸运之辈罢了。天下英雄看透这层,如何不能学而习之,后来居上?
所以刘光世掌鄜延军以来,换掉了大量鄜延军宿将,只是将自家心腹安插。这就是为了将这支军马彻彻底底的变成自家实力。而又竭尽所能扩充军力,让原来凋零不堪的鄜延军在不长时间内就膨胀成此般规模。
所以但有出兵河东,坐观风云变幻的机会,刘光世就果断兵东进。甚么小种的号令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某是鄜延军总管,你小种现在不过是守丧之人罢了,凭什么指挥号令于某?
而且一旦兵,就要直抵合河,逼到女真军和萧言所部死战的战场近处。就是为了时机到来最快的直入太原府,将中枢名义握在手中!
萧言能果决行事,则某又如何不能?
且萧言是何等人,一南来子而已。而刘某将门世家子弟,除掌鄜延军外,刘家在环庆路也有相当号召力。且诗酒风流,与文臣辈交情也自不浅。一旦成事,拥戴之辈将涌涌而来,比之萧言天下皆敌,不知道强胜了多少倍出去!
执掌朝纲之后,扶保君王,中兴大宋。但为霍光,又有何难?且自家绝不会笨到落得如霍光身后一般下场!
............可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呢?
自家难道真的不如那南来子,不如之处,又是甚么?
刘光世仿佛不胜重负也的似托着自家脑袋,怎生也想不明白。
帐外传来脚步声响,并未曾有人喝问截住,而是直入帐中。
刘光世不用抬头,就知道入内而来的是自家兄弟刘安世。此刻中军大帐之中,什么人都不许入内,只有自家这个兄弟例外。
刘安世的声音响起,也没了此前那种顾盼自雄以为勇武天下无双无对的豪气,而是变得低沉沙哑。
“兄长,怎么不燃灯烛?”
刘光世缓缓抬起头来,勉强一笑:“黑点好,心内静上一些............外间情形如何了?”
这几日在外奔走巡视,瞻看各营动向,都是这刘安世。他也变得极是憔悴,须蓬乱,一身甲胄之上满是泥水。寻到一张胡床一屁股坐下来,重重喘息两声。
“城外各营,这几日零星逃散军马,只怕都有五六百人了。不少军将,根本无心约束。而在城门口,已然拦住了至少二三十起准备弃军而走的幕僚清客之辈............直娘贼,俺们也没请这些大头巾来!出兵之前,一个个出谋划策有如诸葛再世,现下就连马谡赵括都比他们有胆色!俺们哪里亏待于他们了,不仅许下将来地位,出兵之前,支给他们的安家俸料,开拔犒赏,比之俺们军将都丰厚十倍!现下卷着细软就想逃............兄长,要不杀上几个!”
刘光世世家子弟出身,向来是最恨辜恩之辈。现下却没了半点要计较的心思,摆手苦笑:“他们所来,冲着的又不是军中这点犒赏............都是为了将来在朝局中枢有一席之地啊,不然一个个进士出身,至少都是脱了选海的资序,真正谋个边地差遣,是能号令都监以下诸将的,凭什么在某的营中为一幕僚?要不是某中军大帐之人不能轻动以乱军心,某都想放走他们算了............”
刘安世翻翻眼睛,压下这一口气,突然就放低了声音,整个人几乎都凑到了刘光世耳边。
“............俺在四下奔走一圈,杨可世那里还算稳当。但是东面北面诸处山口通路,却是女真重兵逼之!虽然攻得不算甚紧,也勉强能稳得住............”
刘安世神色难看已极,声音低得已经几乎有如耳语。
“............兄长,如此军心,又能撑持多久?俺们断了接济,军中积储,又能支撑多久?能等到西军大部渡河来援么?”
刘光世缓缓摇头:“............西军不会来的。某领鄜延军东进,为了什么,西军诸将,难道还不明白?如姚古之辈,现下在西军当中,车载斗量啊............小种相公行了蠢事,不就名义以令西军,也是被大头巾辈给欺哄了............现下就算小种相公意欲往援,如何又能调动军马?在某看来,西军主力,只会集于永兴军路,一边稳住藩篱,遮护住八百里秦川,一边就对着汴梁虎视眈眈,等着萧言倒下那一刻............和某的心思只是一般!安世,等不到西军的,等不到的............”
以己度人,刘光世此刻将西军这个团体,倒是看得清楚明白万分。
刘安世默然不语,突然抬头,想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住嘴。
刘光世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的蕃骑所部,现在还靠得住么?”
刘安世重重点头:“这些蕃骑,自招募入鄜延军以来。俺如何对待他们,兄长难道没看见?恩养有如家人,蕃人心思简单,只是死心塌地效力。这个时候,俺对他们,仍然言出法随!”
先自夸完毕,刘安世又望向兄长,嗫嚅道:“难道兄长的亲卫............就靠不住了么?”
刘光世苦笑道:“父亲将养的亲卫,随着环庆军一起葬送。某之亲卫,多是在鄜延军中拔充,一下葬送几万鄜延子弟在这蔚水河谷之中............安世,你说某信不信得过他们?带在身边,只怕兵变鼓噪也未可知!”
刘安世默然不语,眼神幽幽闪动,只是望向自家兄长。
这一番对话内情如何,作为刘光世最为信任的弟弟,他如何能不知晓?
自从折可求逃遁,鄜延军陷于死地之后,刘光世绝不甘心在此等死,也想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出奔而逃!而乱军之中,扈卫自家出奔而走的兵马,必须是靠得住的力量!
刘安世自然是赞同兄长的决断,刘家富贵数十年,此刻却父亲被编管,兄长再没于乱军之中,则万事皆休。什么雄心壮志,都只能烟消云散。与其等死,不如早早出奔!
但在这个时候,刘安世不知怎么,却没了勇气大声附和,甚而鼓动兄长行此断然之事,宜早不宜迟。
几万鄜延子弟啊............先是将他们带入死地,然后再弃军而走。主将出奔,这蔚水河谷之中将会变成何等样惨烈的景象,让人想都不敢去想!
刘安世默然,刘光世却冷笑出声,这冷笑声中,本来就有若冰窖一般的大帐之中,更添了一番阴寒到了极处的气息。
“............某岂能如此就死?某岂能让折可求这贼厮得意?某岂能让西军之中那些鼠辈以为就这般去了刘某人这个对手?某岂能让天下人看刘家的笑话!只要能得脱此间,某返回环庆,散尽家资,也要招募壮士。如此乱世,有兵在手,谁来追究刘某人败军之责?将来有变,刘某还能有东山再起之时!将来不仅要让这些仇敌一个个好看,亦要再领大军,寻鞑虏为这四万鄜延子弟报此血仇!”
刘光世说到后来,语气当中已然带上了哽咽,以手掩面:“............某对不住这四万鄜延子弟,对不住啊............只能以保有用之身,再为他们复仇............将来击破鞑虏之后,某当再临此间,设坛招魂,以祭全军............儿郎们,你们家事,自有某一力当之,你们身后勿忧,勿忧............”
说到最后,两行浊泪已然在刘光世面上潸然而下。悲痛得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安世默然不语,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不容易,刘光世才收住悲声,一把抓住自家兄弟的手:“安世,此刻你我兄弟必须同心,说甚么也要脱出这片死地,以待将来!安世安世,兄长就指望你了!”
刘安世终于打破沉默,重重一拍胸脯:“兄长,此刻说这些作甚?你还信不过俺么?要知道俺须得也姓刘!”
他烦躁的起身,脚步沉重的在帐中走来走去,咬着牙齿问道:“兄长,何时行事?”
刘光世脸上犹有泪痕,眼神却一下犀利了起来,咬牙道:“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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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河城外,一处营寨当中。
此处营寨,算是离得合河县城南门甚近的一处营寨了,是以领兵军将,也是刘光世心腹之一。本来无甚本事,但唯一好处就是门面功夫做得甚好,营中整洁肃静,什么时候看起来都颇为光鲜。
但是到了这般境地,原来颇有威严的营中将主,顿时就现了原型。镇日缩在自家帐中,只是长吁短叹。听他身边亲卫透露出风声,这位将主已然准备了七八身百姓衣衫,上好牛羊肉干精致的干粮准备了好几袋。
原来他狐假虎威,动则以细故责罚军士。这几日中,人虽然没有露面,却向军士们了两次犒赏。虽然人人就摊到数百文而已,可谁都知道,军中毕竟不能携带多少资财,全营赏遍,已然算是这位将主竭尽所能了。而他身边亲卫则更是拿到了数贯之多,只说要是能生离此间,将来则富贵与共,决不食言。
军将若此,营中自然约束全无。纵然有胆小之辈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上过几次战阵的老卒却乐得清闲,镇日就在帐中关扑而博,要是能寻点酒来吃上两口,则就是神仙日子了。
夜间巡营值守之内的事务,自然也是全无。此刻夜色虽深,营中还有帐幕燃着灯火,在雨幕之中散着晕黄的微光。从帐中传出的,就是吆五喝六之声。
放眼望去,细雨之下,这大片鄜延中军营地,如此这般景象,绝不在少处!
这营寨的寨栅之上,牛油火炬有气无力的燃动着,两名军士缩在火炬之下,披着蓑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什么。脚步声响动传来,就见一名只是披着赤袍的军汉走将上来,虽然衣衫不整,未曾着甲,可腰间佩刀却是悬得端端正正,摆在最便于抽出的位置。
他一眼就见到两名缩在那儿聊天的军士,顿时就笑着招呼:“蒯二,牛活鬼。这般勤谨,还要当值?只恨那鸟将主不肯出来,瞧着你们这般模样,不然你们两个,早就挂上都头差遣了。也不必那点粮饷还要送到瓦子里,连个婆娘都寻不着!”
一名军士笑骂:“你不也没个婆娘,却来笑俺们!王大今日做头设局,怎生也少不了你,如何你又上来了?入娘撮鸟的,泼冯居然不爱耍钱了,明日这场雨定然就停!”
这唤作泼冯的军士骂了一句:“直娘贼,劈手来去,都是叉到底,不说混纯,六里见着四个都难!那点犒赏,转眼都到别人腰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赊欠免谈,想圆一把这帮厮鸟都只是摇头,不如出来透透鸟气............不知怎的就走到这边来了,直娘贼,往日摊着巡营值守只是个骂,现下谁都不鸟管这事,俺倒是心里有些慌,倒是想上来看看,心下踏实了,回去舒舒服服睡他娘!”
听着他嘟嘟囔囔的牢骚,那两名军士都笑:“俺们何尝不是如此?出兵放马几遭,但临战中,就这次最厮鸟的舒坦,偏生守着这寨栅才鸟安心!泼冯,有你的好处!”
一名军士扬手丢过来一个葫芦,那泼冯接过,拔开葫芦塞子一嗅,顿时眉开眼笑:“直娘贼的是酒!你们倒是好本事,从哪里寻来?还有没有?现下没人拘管,不管怎生颠倒,俺也弄他一葫芦去!”
一边说着,一边就是一大口。冷雨之中烈酒入喉,顿时就舒坦的吐了一口长气。
丢酒葫芦给他的军士笑道:“你去寻却难,俺乡里的拜兄,就在城里当值。原来备着做得胜犒赏的酒水,这几日都给抢了一空。倒是拜兄想着俺,留了这么点送出来,你这厮鸟喉咙却是细些,喝光了没处寻去!”
泼冯倒是颇有袍泽情谊,虽然馋酒可一口之后就不再饮,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将酒葫芦丢了回去,皱眉问道:“城里面现在是个甚鸟模样?”
军士只是摇头:“刘衙内一步不出大帐,就是兄弟四下奔走维持,那些鸟蕃骑狗仗人势,欺到多少人头上,不过这个时候谁也懒得和他们计较,最后还不是一个死字?”
另一名军士捅了他一下:“小种相公却是能来救俺们!”
不等那人反驳,泼冯就冷笑一声:“老种相公在的时候,西军就不怎么使唤得动了。不然一场伐燕战事打下来,怎生就折损了那么多军马?现在换了小种相公,个个面上客气,谁愿意来拼命救刘衙内?他却是没那么好的人情!就算小种相公慢慢搜拢些兵马,渡河来救,就凭那个不肯出帐的刘衙内,俺们能撑持到那个时候?”
两名军士都是默然,一人突然开口问道:“泼冯,你是个什么盘算?”
泼冯仍然冷笑:“这刘衙内将俺们带进这死地,俺也懒得怨他。吃这口送命饭,不死在此间,也总要死在别处。俺又没个家室,没甚鸟放不下的。总不能降了鸟鞑子!就陪着这刘衙内在这儿撑持下去罢............鞑子杀到面前,拼死便是。”
他拍拍腰间佩刀:“凭俺的本事,到时候拉一两个垫背的,倒也不难!”
三个人说着闲话,突然之间,都觉得不对。不远处合河县城之中,就开始灯火摇曳,人声沸腾!
三个人都站起身来,举目向着合河县城望去。就听见城中的呼喊之声越来越响,更夹杂着蹄声轰鸣响动。而这大片摇动灯火,就向着南门方向而来,将南面城墙,照得越来越亮!
呼喊之声混杂在一处,一开始怎生也听不分明。突然之间,这些呼喊声就整齐起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传入耳中。
“刘衙内要逃了!”
寨墙之上三人如遭雷击,而这一大片营地当中,各处营寨之内,更有不知道多少人听清了这绝望的呼喊之声,只是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
西军成军以来,什么样的败仗都打过。可就从来未曾见过,一军主将弃军而逃!就算折可求逃遁,也还是带着他的折家军!
西军这个团体,勃兴而起至今,已然百余年有余。任何事物,都有其兴衰周期。自河湟开边以来,西军取得对西夏的战略优势之后,西军将门团体再没了此前的凛凛惕惕,而是迅速的腐化了下去。
靖康之交的这一代西军军将,再没有了此前先辈的胆勇血气。勾心斗角更烈,争权夺利更烈,临阵而怯也同样更烈!
这样一个为大宋竭尽所能养出的强军,如果没有女真入寇,也许就如河北军一般,渐渐的崩坏下去,直到再也不堪使用。
在萧言的时空历史上,女真突然入寇,让渐渐衰落下去的西军,一下就暴露了其外强中干的面目,加上大宋中枢的花样作死。历次战事中,西军屡战屡败,而这批中坚军将的不堪之处,也暴露无遗!
不过这样痛苦的浴火,也打断了西军这个团体正常衰亡的过程。新的一代西军军将,在这样的废墟中浴火重生,南宋从大散关到淮河,多少强军,多少勇将,都是西军余脉!
可在今日,这些军士们并不知道在萧言时空中西军浴火再生的经历,他们只看到西军轰然垮塌的一幕就在眼前生,看到了这让西军儿郎,最为痛苦的一幕!
刘光世弃军而走!
合河县城南门轰然敞开,火光之中,数百蕃骑呼啸而出,在这些蕃骑的重重护卫之下,看不到刘光世的身影。但是冲在前面的刘安世,还有满城响动的呼喊之声,已然说明了一切!
在无数愕然注视的目光之中,这数百蕃骑疾疾向南奔走,目标就是南面重重的吕梁山脉。
同样的呼喊声从他们所经过的营地响起,最终汇成一片,如山崩,如地陷,如天地倾覆。
“刘衙内逃了!”
纵然是对刘光世再不寄予希望,纵然是对刘光世的指挥再没有信心。纵然这几日军中将士将刘光世祖宗八代都骂得翻过了身。但是在此刻,除了一句刘衙内逃了的话语。再没有人痛骂他一句。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数人眼中涌出的热泪!
大宋西军,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到底有谁,来救救西军?
西军若此,俺们这些关西儿郎,就算侥幸余生,又还有什么意思?
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刘光世再也直不起腰,只是死死的抱着坐骑脖子。
今夜只带兄弟和蕃骑遁逃,本来只想无声无息而走。但是数百骑一动,哪里还瞒得住人?从中军大帐之外,就有人开始呼喊,最后还是刘光世带领全副武装的蕃骑,硬生生撞出一条路来!
而从呼喊声才响起之际,刘光世就已然魂不守舍了。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曾经让自己坚信不已的那番什么脱身以后,东山再起,保得有用之身再来复仇的话只是放屁。
自家只是单纯的怕死而已,只是不想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蔚水河谷的烂泥之中!
这样惊天动地的呼喊之声,也让刘光世明白。他再没有复起之日,因为再没有一个西军儿郎,会效力于他麾下!
自己为什么眼红萧言,去与之相争?就在鄜延路安享清福有何不可?而那萧言,怎么就在万险之中,能咬牙撑住,杀出了一条血路?
让某逃出去罢,某只想活着而已!
恍惚之中,刘光世突然又生出了一点疑惑。
如果自家知道一旦遁逃,夜空中响动的不是喝骂,不是愤怒。而只是这数万关西儿郎痛苦到了万分的呼喊之声。自己还会不会就这样逃走,自己会不会生出一点勇气来。为了这几万关西子弟,安然就死?
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只有抱着马脖子,想离开这痛苦的呼喊声越远越好!
簇拥着刘光世的火光,越去越远。在每个人的视线当中,只留下点点光影还在乱晃。那痛苦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突然之间,又是另一种声响骤然响起。那不是单纯一种声音而已,而是上万大军陡然崩溃的声响混合在了一起,只是响彻了这个夜空!
无数人在哭喊,无数人在奔走,无数火光摇动,无数军械盔甲在被丢弃,无数人只是在盲目的大喊大叫!
上万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着秩序的鄜延军中军,就陡然变成了狂乱的急流,到处都有火势升腾而起。到处都有人影在乱晃。
无数军士四下乱奔,有从城内向城外涌的,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偏要冲进城中的。互相拥挤成一团,自相践踏,互相殴斗喝骂。而多少随军文臣,这个时候披头散的被乱军推来涌去,只是放声哭嚎!
而在这边,泼冯三人也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所生的一切,恍若还在梦中。只有自家营中燃动起的火光,到处乱窜的人影,还有被扯出来为人所踢打的那位将主的哀嚎之声,才提醒他们。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侧身在这修罗场之中!
泼冯掉头便走,两名军士在他背后大喊:“泼冯,你去哪里?要逃俺们一起逃便是!”
泼冯头也不回的大吼:“俺去寻杨将主!西军这般模样,俺随着杨将主,死了也罢!”
两名军士对望一眼,咬牙都跟上泼冯向西而去。
“西军若此,俺们拼死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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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种从梦中陡然醒来。
窗外狂风大作。
乌黑的夜色之中,似乎云层堆积,隐隐有闷雷之声响动。
这雷声在西,正是西军百余年来外敌所在的方向。一代代的西军将士,就戍守在彼,寒夜巡哨,披甲而战。
恍惚之间,这闷雷之声传入耳中,仿佛一声声金柝。
这是一代代西军将士戍守边关之声,这是一代代西军将士回报平安之声,这是一代代西军将士用鲜血和白骨凝成的肃杀之声!
金柝之声,在云上翻卷。仿佛一代代西军将士,从好水川,从定川寨,从三川口,从青唐,从燕云,从他们曾经战斗过的所有地方的土中爬起,持着断掉的戈矛。随着这金柝之声,远远的,成群结队的,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们的后辈!
突然之间,小种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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