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补天裂 第二百零三章 宴鸿门(四十)
战场之上,突然就寂静了一下。
宋军甲骑,女真甲骑,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生的一切。这寂静只不过持续了短短的一瞬。突然之间整个战场,就爆出了巨大的呼喊之声!
这呼喊声是如此之大,是上千条厮杀到现在的甲士们惊怒之下,用尽生平气力从胸腔中炸出来的。在一瞬间,就如上千滚雷,一下就在岢岚水北崩炸而开。就如巍巍五岳,绵绵长白,陡然间就在这河东小河之前轰然崩颓下来一般!
双方甲骑,不约而同的疯一般踢着战马。再没有了一方慢慢而近,一方坐而等待的精疲力竭模样。而是催着数百上千战马一起嘶鸣,奋起四蹄,轰隆隆的就冲向杨可世与特特同时落马之处!
在这两道陡然加速汇拢而来的铁墙之间,两匹空马,正哀哀而鸣。
烟尘在这一刻卷动得更浓更密,如两道烟墙一般加速合拢。在烟墙之下,就是两排铁流。再无停顿迟疑,再无什么畏怯退缩,只是义无反顾的相撞而去!
主将若此,但为麾下甲士,此刻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分出一个你死我活也罢!
在两道就要合拢的铁墙之间,杨可世摊手摊脚,仰面向天,静静的看着头顶已经被烟尘遮挡住的天空。肋骨断裂,每呼吸一下就痛彻心肺。内脏也受了震荡,口鼻处不断有污血溢出来。
再是铁打的筋骨,再是坚定的意志。这下落马,一时间也难以挣扎得起。两军对撞之际,只有马蹄乱踏之下,只有凶多吉少。
不过杨可世也没什么在意的。
原因之一,自然就是那名负责指挥北岸军马的女真军将,正趴在地上,只是间或手指蠕动一下。身上其他部位,已经软得更一滩烂泥也似了。
杨可世很明白,自己这一锏擦着他脊背而下。这女真鞑子脊梁骨背后的算盘珠子,都要给打得粉碎。就算一时有口气,甚或还能被抢出去挣扎出一条命来,这辈子也算是个彻底不能动弹的废人了。再说在这乱军当中,一个废人,哪里还能活得出去?
自家率军冲杀而出,铁锏之下,砸死女真鞑子何止十余二十名。放在年少时候,这等斩获,已经不知道让自家能超迁多少转了,不知道能得上官多少赏赐!有这么多女真鞑子性命垫背,最后还干掉一名女真军将,为儿郎们先驱,从军至此,夫复何憾?难道真的等着中风流涎,让儿女生厌,最后老死榻上么?
这么多弟兄随自己一路冲杀而出,都已经战死了。自己不过也是西军一员,从底层军士一路拼杀上来的。为什么就死不得?也许这样结局,才能让自家更安心的面对那些总在云上的儿郎忠魂!
原因之二,杨可世也安心得很。
燕王正在军中,有燕王坐镇,还怕这支残军,这些苦战之余的弟兄寻不到一条出路?这些弟兄,追随燕王旗下,比跟着俺老杨好,更比跟着那直娘贼的刘衙内和折豺狗强胜万倍!
既然这些将性命托付于自家的儿郎们有了更好的去处,自家还有什么死不得的?
在为儿郎们打开一条生路的最后一战中阵战而亡。
此心甚安,再无何憾。
就这样罢............
虽然已经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杨可世却还没闭上眼睛,只是望着天空。竭力想透过烟尘,看看头顶的蓝天。
这蓝天,与自家第一次上阵,紧张的穿行于横山的千沟万壑之间,无意中一瞥头顶,所见到的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这蓝天之下,这燕王的大旗之下,当有更多的男儿,如自己一样,投身军中,在艰苦血腥的厮杀中渐渐磨练出来,直到最后,都守着一个汉家武夫的本分罢?
如自己这般普通的武夫,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天空下,从来就未曾断绝............
就在静静的等待着最后时刻到来之际,杨可世就见到头顶,十余杆长矛马槊,破空飞过!
正是抢过来的杨可世亲卫,将自己手中赖以搏杀的长兵刃,就这样飞掷而出。只望能稍稍阻截女真鞑子来势,能将他的性命抢回来!
十余杆长矛马槊飞掷而出,就要抢进杨可世身前的一排女真甲骑,顿时就是一阵人仰马翻。几骑落马,其余人等也忙着闪避拨挡。一瞬间战马长嘶,停步不前,就稍稍慢来了这么一瞬的功夫!
在这一瞬间,十余名杨可世亲卫已然飞抢而前,顿时就有数骑不管不顾的下马。其余人等只是拔出随身佩刀长剑,毫不停顿的就继续向前,迎上扑面而来的女真甲骑铁墙!
几名亲卫一把就搭住了杨可世,杨可世切齿大骂:“你们快滚!”
这个时候,亲卫们哪里还理他,拼命就将杨可世朝后扯去,要将他搭在马上,撤离这个战阵!
宋军甲骑组成的铁墙,这个时候成排涌上。就从杨可世身边掠过,谁也没有回顾他们的将主一眼。兜鍪之下污黑的面孔,满是拼死的决绝之意。
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身形,就如一排向前涌动的巍峨山峰!
而女真甲骑,也大举迎上。双方就是今天这场战事不知道第多少次的狠狠撞击在一起。
在被半拉半抱而起,身负重创的杨可世眼中。所有一切景象,似乎都变成了黑白的颜色。所有的呐喊厮杀,碰撞之声,都变成了哑然,仿佛就如一帧帧的画面。
一名宋军甲骑,长矛捅出落空,就被女真鞑子抢入一锤砸下马来。
一名女真鞑子,长矛打断,仍拔出长刀死战,连三名宋军甲骑落马。然后被两支马槊同时捅入体内。
一名宋军甲士,对撞之际马失前蹄落马,在地上一滚而起,空手扯着鞑子马缰,试图将对手战马也扯倒在地。却被马上鞑子挥刀砍断了手掌,然后就扑上去,用牙齿咬住鞑子的马缰!
一名宋军一名女真鞑子,互相夹着对方长矛,同时落马,转瞬间就被无数马蹄踩过,不见了踪影。
一名宋军甲士............
一名女真鞑子............
杨可世呆呆怔怔的看着眼前所生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性命还剩下多久。他只知道,这样的画面,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永远不会忘记!
几名亲卫,拼死将杨可世要扶上坐骑。但是这个时候,却有四五名浑身浴血的女真鞑子透阵而出,挺着长矛,就直奔向杨可世所在之处!
两名亲卫顿时迎上,转瞬间就被刺来长矛捅穿。而剩下两名亲卫才将杨可世拖到马前,这个时候两人急切的对杨可世呼喊了什么,杨可世却什么也听不见。这两名亲卫将杨可世倚靠在他坐骑的马背上,也持着随身短兵刃,继续扑了上去!
坐骑见主人站起,低下头来,用嘴咬着杨可世的胳膊,似乎就想这样将主人扯上脊背。
而杨可世却软软靠着马背,动也不动。只是冷冷的看着女真甲士那一张张狰狞丑恶的面孔,那一件件染血的兵刃。
自家性命,就这样罢............但是你们赢不了,只要有这样的儿郎,只要有能率领他们死战的人物。
你们女真再凶悍,再能战,哪怕用铁蹄踏灭了辽国。
你们也赢不了!
两杆长矛,遥遥伸来,就要将杨可世捅穿!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柄巨斧伸出!
这一柄巨斧横扫,不仅将两杆长矛扫断。巨力之下,女真鞑子甚或连矛柄都再也握持不住,就这样脱手飞出!
巨斧之后,跟进的是一名长大军将,厚重铁甲裹身,步下抢入却迅捷如风。顿时越过杨可世,扬斧再是一记斜劈。迎着斧势的那名女真鞑子整个上半身就被斜斜劈成了两截,铁甲就如纸糊的一般,血雨漫天飞洒!
而那长大军将又抢前一步,飞起一脚踢在旁边女真甲骑的马腹之上,战马惨嘶一声,就横排而出,居然站立不定,就这样前腿一软跪将下来。口鼻中顿时就涌出血来,一匹雄骏战马,被这一脚,竟然就生生踢成重创!
而又一名马战之士,从另一侧抢上。这骑士好一副马战身形,猿臂蜂腰,手长膀阔。一看就是剽悍迅捷异常的马战好手。这一抢上,手中马槊只是一抖,夭矫如龙,盘旋飞刺,当面迎上的女真鞑子,纷纷中槊落马!
正是杨得和林豹头!
萧言终于渡河完毕,而率领后续骑军,直冲了上来。而杨得与林豹头这般马上步下的破阵之士,永远是冲在前面!
在马上步下两员悍将身后,却是无数铁骑,奔腾呼啸而至!
他们带着一身尘烟,一身血污,一身水迹,一身转战厮杀而磨砺出来的如铁坚韧之意。就这样前仆后继的加入这个已然是太过血腥的战场!
杨可世眼前一帧帧画面,终于连贯了起来,鲜活了起来。一张张面孔,再不是凝固的,而就是分明活动在这战场之上,呐喊于岢岚水边,厮杀在这与异族血战的河东土地上。
他们一直都在,他们从来不会消亡!从来不会只是后世之人记忆中的模糊存在!
呐喊声也清晰了起来。不仅仅是加入战场的骑军在呐喊,在怒吼。那些在前面几次冲杀退下去的宋军甲骑,也挺着伤疲的身子,不论有马无马,都加入而来。而大队原来在河边掩护的宋军步军,也再从两翼逼上,加入了对两翼女真游骑的围攻。
数千百战余生,一路转战,绝不屈服的西军子弟,全都投入了这冲破女真罗网的岢岚水边最后一战之中!
一名名女真甲骑在这样的攻势下落马,随即就淹没这样的狂潮之中。
一直坚韧,一直顽强,一直凶悍,一直敢战的女真铁骑,这些通古斯勇士。在这样呼啸而来的狂潮之中,也终于觉得再也支撑不住,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这支南军,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
冲出蔚水河谷,自宜芳北上,抢下飞鸢堡,强渡岢岚水。一场场血战,不断的减员。却没有任何一支军马,能阻挡他们突出重围的步伐!
到底是因为什么?
看着对岸大群女真军马涌向岸边,却只能隔着河水徒呼奈何,看着河面上少少十几支木筏,只能运送不多军马渡河而来。现在更被北岸宋军声势吓得转运速度更加慢了下来。
看着两翼游骑被横扫的箭雨压迫得后退,压迫得四散。看着面前宋军骑军组成的铁墙,一道又一道的压迫而来!
这仗还怎么打?这仗还怎么打?
一名女真蒲里衍终于忍受不住,大吼一声,策马掉头便走。只要有人一动,残余女真兵马,也再也支撑不下去。狂呼乱喊着不知道何等样的话语,人人掉头,人人便走。只要离开这群夺路而走的南军越远越好!
而宋军却杀红了眼睛,一队队骑军,只是咬住他们不放。不管这些女真鞑子逃向什么方向,只想将他们斩杀在这岢岚水边!
雄壮的欢呼声陡然在战场上响起,越来越是高昂,直到让河对岸那些无能为力的女真骑士,一个个都面色苍白!
这支南军,减员半数以上,却终于从这罗网中,撞出了一条血路!当他们再度回返,就不知道是何等样可畏可怖的一支军队!
战阵之中,杨可世软软靠着坐骑。身边一人跳下马来,撑住了他的身子。杨可世勉力转头一看,身侧之人,铁甲鬼面,消瘦挺拔,正是萧言。
杨可世缓缓抬手,擦了一下眼眶,轻声道:“燕王............”
萧言扶着他的身子,也只是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是的,老子知道。一路行来,也一直知道。不论这个曾经没有自己的时空到底生了什么,但是现在,已经截然不同了。
自己也绝不会忘记,这一路行来,所看到追随自家旗下,这些好儿郎的牺牲。
也绝不会负了他们!
又怎能负了他们?
回望四下,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脚下血腥,已没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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