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 无解的贸易逆差
刘钰的老婆本抵达威海卫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他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赴日本的贸易。
这一次他不必亲去了,让林允文当船头,指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
如今的军营和海军学校都搬到了初具规模的刘公岛上,原本只有一艘曙光号的西洋软帆船,如今也多出来一艘建造的姊妹舰。
吨位都不大,主要是让学员们熟悉软帆船的操作,认清楚那些繁琐的缆绳和控帆技巧。
白令等人既是探险队,也当过俄国海军的舰长,参加过俄土战争。学员们又是自小接受过实学教育的,学起来也容易的多。
陆军新军的第一批募兵的1000人也已完成,这是他走之前给那个二十人的参谋班布置的作业。
由他们安排他离开期间的训练、伙食、募兵等一系列琐事,制定计划,他走之前审核通过后,拍板定下选择,由他们去执行。
这批新军不是他的,也不需要有灵魂,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类似指导员配置的说书人、讲故事的、讲为何而战的。再说也没什么可讲的,道理根本讲不通,但凡有几亩地就不可能来当兵。
这些新兵每天只是机械死板地训练。
保证每天能吃饱饭,能按时发饷,能机械地执行命令,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支强军。
枪暂时还没有,大部分人被招募之后,就是拿着棍子练队列,分左右。
7月23号的这一天,刘钰正在清点新建的一个粮仓的储粮情况,远处的瞭望塔上传出一阵嗡嗡的钟声,那是有不知身份的船只靠近的讯号。
“大人,一艘西洋大船出现在海上。”
很快,参谋班里今日轮值当副官的吴芳瑞就问清楚了警讯的原因。
听到是西洋船,刘钰松了口气。
这年月,有能力对中国下手的,还在争夺印度。拿不下印度,来了中国也就是看看热闹,现在西欧往这边运兵的极限是1000。
剩下那几个没争夺印度的,都是菜鸡。没有印度这个中转站和当地土兵,不可能对中国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西洋船在南方常见,尤其是广东漳州等地,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在这里,港里有两艘训练舰,也算不得新鲜事,可是这么大的西洋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吴芳瑞很自觉地站在了刘钰身前,微微低着身子,用肩膀当望远镜的支架。刘钰瞄了半天,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终于能辨认清楚上面的旗帜了。
三条纹形状的旗帜,两边是红的,中间是白的,一个王冠扣在三朵鸢尾花上。
“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我的货到了。”
心底嘀咕了一声,叫吴芳瑞传达一下,那两艘相较这艘大武装商船显得“小鸟依人”的训练舰靠过去,询问对方的来意。
如果是前来贸易的,报上他的名字,就可以直接引领他们入港。
这些年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在南方各个港口就像回家一样自由,对这些人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家底子。
…………
阿尔戈英雄号的甲板上,杜普莱克斯瞭望着远处驶来的那两艘探险船改造后的训练舰。
600吨左右的大型武装商船,比这两艘探险船大得多,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杜普莱克斯先生,您对这一次的中国贸易有什么看法?”
阿尔戈英雄号的舰长并不在意逐渐靠近的两艘风帆船,而是询问起杜普莱克斯对将来的展望。
杜普莱克斯神色平淡,摇摇头。
“巴黎沙龙里的那群人,坐在那里幻想。你听过这样的幻想诗吗?”
清了清嗓子,杜普莱克斯念出了巴黎最近很流行的一首长诗。浪漫的、充满幻想的长诗。
“如果我们穿上产自这个富饶帝国的锦缎、纺绸、松江布,那么它的人民也一定会穿上我们的呢绒和丝绒;如果我们的宅邸配上来自中国的各种家私,中国的宅邸就会装饰我们的镜子和挂钟。”
“我们品他们的茶,他们饮我们的咖啡,加我们的方糖。他们给我们生丝,我们还之以毛纺和皮草。他们给我们大黄,我们赠送他们北美人参。”
“中国的橘子在欧洲长势喜人,欧洲的无花果树在中国亦能存活。总有一天,我们的花圃里会种满中国的花卉,而中国的花圃里会载满郁金香、黄水仙、晚香玉和苹果。我们从他们那学会纺织各种织物,他们从我们这学会建造各种精巧的机械……”
冗长的幻想诗念完,杜普莱克斯冲着甲板啐了一口唾沫,用一种充满嘲笑的语气道:“那些在沙龙里喝咖啡的人,只有幻想。他们不知道去年一整年,我们只运到了中国40万利弗尔的货物;而从中国离开的时候,我们带走了320万利弗尔的货。”
“我们能和中国交易的最大宗货物,是白银,只有白银。而不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呢绒、丝绒、挂钟和镜子!”
“舰长,你要知道,只用金银交换货物,对消耗金银的国家而言会不堪重负。如果不与中国通商,圣克卢的瓷器工厂工人会有更多的活做,也总会有其他芳香植物的茎叶代替茶叶的芬芳。”
说到这,杜普莱克斯自嘲地一耸肩,摊手一笑道:“可是,你和我都是东印度公司的,为了我们的利润,我们只能增多对中国货物的进口。至于里昂的丝织厂、圣克卢的陶瓷工厂,有一天如果他们都倒闭了,我们的东印度公司就能赚更多的钱。”
舰长也笑了起来,应和道:“是的,那是陛下和宰相们要考虑的事。而我们要考虑的,只有盈利和利润。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越办越好;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早些倒闭。”
“当然,我首先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然后才是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谁又不是呢?
这不是杜普莱克斯第一次来中国,杜普莱克斯的父亲作为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让今年才三十三岁的杜普莱克斯从出生就有更高的起点和更广阔的舞台。
法国人不擅长贸易。
授权垄断中国贸易然后做破产的贸易公司……法国是独一份。
最早来中国的法国船是安菲特里特号,大约是在30年前,如今在宫廷里的传教士白明远越俎代庖,明明是一条商船,他却吹嘘说这是路易十四派来保护“传教士”的御船,以彰显传教士的高贵地位。
顺带白明远为了传教,也把贸易说成是“朝贡”,既是朝贡,就按朝贡的来,结果乱成一团。
法国人又和英国人是死对头,在广州港口里停着,明明是商船却真把自己当御船了,因为英国商船没有对他们行礼就从身边经过,这群法国人就跳船把英国人打了一顿。
闹得鸡飞狗跳,又是朝贡又是商船的混杂不清,经理想赚钱、白明远等传教士想借机传教、船上的骑士想趁机痛殴英国人……
搞成个四不像,结果可想而知。1712年,法国第一家授权中国贸易的公司资不抵债,被迫解体。
10年后,一家新的公司接管了对华贸易的垄断权。
新公司成立之后不久,28岁的杜普莱克斯崭露头角,因为他父亲是董事,所以28岁的他便得以全权负责东印度公司当年对广东的贸易,使得那一年东印度公司在广东贸易上的利润率达到了惊人的140%。
很多人知道,假以时日,这位杜普莱克斯先生就是东印度公司总督的有力人选。
这一次派出杜普莱克斯前往中国,足可见公司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正如杜普莱克斯所说的那样,阿尔戈英雄号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只带了80万利弗尔的银币,因为找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往中国售卖什么,似乎任何货物的销路都不好。
回去的时候,阿尔戈英雄号将全部的银币都买了中国的茶叶、生丝、松江布、墙纸、大黄、漆器、瓷器,以及一大堆的金刚藤、白藤等活血化瘀的药物。
空船来的,依旧有140%的利润,看上去很美好,但事实上东印度公司用钱的地方也多,公司已经很难拿出这么多的现金用于往来中国贸易。
而往来中国贸易,没有金银根本无法进行。
这一次公司派出了杜普莱克斯,就是希望扭转一下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至少找到一条可以顺差逆差靠近一些的新贸易。
这一次的船舱内,装着火枪、大炮、炮架、炮车等货物。
杜普莱克斯确信这艘船上的货物能够换到足够的金银。
但是对于更长远的中法贸易前景,丝毫不看好。
通过那封信和一些打听到的消息,杜普莱克斯知道和他贸易的这位中国将军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但已经在勒拿河畔击败了俄国人,并且俘获了他曾在巴黎见过的那个俄国黑人,彼得的教子。
从信上的内容上看,这位姓刘的将军对于欧洲的局势了如指掌,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搜集到的这些消息,无疑都是正确且一针见血的。
这个人很清楚贸易中中国的优势在哪,也很清楚法国的劣势在哪。至于军火贸易这种事,杜普莱克斯确信,一个有组织的、尚未崩解的大国,必然会把军工产业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
现在的中国似乎正在尝试这样的变化,军火贸易可以售卖一次、两次,但之后呢?
之后,法国又靠什么和中国进行贸易?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中国就像是一头怪兽,喜欢收集金币的巨龙。而广东就是这头巨龙的嘴巴,不断地有金币落入,却从未见到金币流出。
杜普莱克斯对贸易并不看好,可对于中法同盟的缔结,却充满期待。至少在东南亚,法国现在没有能力抗衡荷兰、英国,如果能够引入一支力量牵制英国人和荷兰人,对于他构想的“法国的印度”计划,无疑是有利的。
一路上都在思索着交易的内容,真正等到船只引导着阿尔戈英雄号入港停泊,看到前面迎接他的刘钰时,杜普莱克斯还是被刘钰的年轻所震惊了。
刘钰也是一样,既没想到法国东印度公司会派这么个人来,也没想到这个大殖民头子此时居然这么年轻?
这人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不过一般都是作为陪衬和背景板的……
作为陪衬,突出的是他的敌人,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百破七万、33岁成为孟加拉总督的英国强盗冒险家克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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