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一章 制礼
“也许吧。但愿这些人去了欧罗巴,所见一切,便如那些欧洲人此时看到的中国一样。用他们自己所知的那一套,来理解对方。”
“之前耶稣会那群人能把陡斯在这翻译成上帝、在日本翻译成大日如来,这是因为浸淫了几十年的功底,可谓知己知彼。若没有几十年的苦功,也确实很难做到能把远方的事理解清楚。”
“你说得对,文化的隔阂,可能确实很多事让他们难以理解。”
虽然听起来康不怠有些过于乐观,刘钰考虑着好像这时候除了焦虑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也乐观地去考虑。
文化隔阂是个问题,但有一种依托于经济、阶级的分析方式,是文化隔阂无法影响的。
刘钰担心的就是朝廷里面有高人,会用类似的手段去盯着欧洲的情况,为皇帝找到西方可能威胁到皇权的一些可怕之处。
但怕也没有用,也就只好如此了。
康不怠听到刘钰举大日如来的例子,这时候也不想再让刘钰焦虑,便借着这个话题引到了别处,蓦然笑道:“公子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的话,西洋人听不懂;西洋人的话,咱们也听不懂。”
“有时候说话,还真就得像是那些搞出上帝、大日如来的传教士一样。要用他们能理解的话,和他们说清楚一些事。”
“比如今日英国船一事,公子还是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讲清楚。这件事是公子故意为之早有图谋?还是事发偶然借势而为?”
刘钰想了想道:“算是事发偶然吧。这时候我还不想挑起事端。但今天在英国人那,事赶事。”
“一来那个乔治安森颇为自大,我心中着实厌恶;二来他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就航海钟那事,抽的我的脸生疼,我也算是恼羞成怒吧。”
“当然,还就是法国人中途的补刀。牵扯到僭越逾制之意,我也不得不表示表示。”
“事已发了,我也只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呗。”
康不怠道:“杀鸡儆猴,只怕他们未必看得懂。他们眼里,还是没弄明白英国人到底错在何处。反倒是觉得本朝行事,全凭个人喜好。”
“既说咱们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咱们也听不懂。那就真的要学学那些传教士,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和他们说话。公子不妨借着这件事,给他们讲清楚。”
“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做了要受惩罚,以及今日的惩罚到底依照何等规矩。”
“比如公子给英国人的罪名,是擅闯天朝领海。”
“那么,领海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领海?咱们规定的领海,和西洋人理解的领海,是不是一样大?最好趁着这件事说清楚。而且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说明白了。”
“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即便是欲加之罪,那得是罪。罪者,违法也。法者,明令也。”
“昔者,赵简子铸刑鼎,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皆明确。”
“如今,公子不妨趁着这个机会,以惩戒英国为契机,勒石明令。非给百姓看,而是给那些西洋人看,让他们知晓那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
“此其为内也。”
“其为外者,公子不是常说,如今本朝尚无能力做这地球五洋大九州的‘天子’,但亦不能当春秋战国时候的希腊,远在西陲毫无影响力。而是要做五霸,主动走入这大争之世。日后五霸制礼,本朝必要为发起国。”
“如今也正是个机会。何谓领海?至少此事,当可明确。亦算是本朝走出五霸制礼的第一步。”
“一来此事看似废话,但正因废话,也更容易成为本朝制礼的先河。二来此事也正是今日英国事的缘由,也正好说清楚。”
“现在本朝只能说废话,毕竟不是废话的话,也出不了南洋。那就不如从废话开始。”
刘钰点点头,笑道:“仲贤之言,大有见解。不过,何谓领海,这还真不是废话。但你说的也对,本朝现在只能说这种看似是废话实则不是废话的废话。”
…………
傍晚时分,海军那边的人面见了刘钰,告诉刘钰英国那边已经服软,正在拆卸船上的火炮、补给,准备交出一艘巡航舰,作为歉意。
“大人,英国那边说大人只要他们交一艘船,可没说让交大炮和船上的货物。那边让下官来问问大人,这事怎么办?”
“就这么办吧。我也不屑要他船上的那点东西,要船就行。”
“是。不过,他们挑了艘最破的船,据说前一阵在海上遇了风浪撞了礁石,差点沉了。用木板简单维护的。”
“那也无所谓,我只要个船就是了。认错只在态度,不要闹这么僵。你去告诉他们一声,等英国人拆完了船上的东西,就把穿拉到虎门炮台去。”
“遵命。”
军官复述了一遍刘钰的命令,确认无误后,便匆匆离开。
刘钰想着康不怠说的话,越发觉得有些道理,于是连夜去了广州,见了见广州节度使和防御使,说了一下大致的打算。
两人对于和西洋人打交道这事,也没太多经验,听到刘钰要把一些事写清楚,两人自是乐意。
免得日后再出什么麻烦,西洋人若能明白,想来也不会主动再惹出这样乱七八糟的事。
也暗自庆幸刘钰今日是在广东,若不然海军那边的性子,只怕直接就和英国人打起来了。倒是自己这边,只要英国人没有靠港、或是贴近炮台,多半也不会管,哪里能因为几十里外的海上傲慢就没事找事?
既是定在了虎门炮台,刘钰又商议了一些事,都算不得大事,两人一并答应下来。
几日间,这个消息就在节度使的安排下,很快在广州传遍了。
约定好的日子一到,闲着的百姓、或是进了秀才的读书人,颇有不少跑到了虎门附近观看。
刘钰主外,节度使主内,同一件事,便有不同的说法。
对内便是天朝威严不可轻触,有犯天威者,必以重罚。
对外则是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衍生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国际法雏形,说清楚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参与定义“领海”的意义,作为大顺日后“五霸制礼”的第一步。
那艘连帆布都被拆下来的破船,在听到另一个版本故事的百姓齐声欢呼中,缓缓被拖拽到了炮台附近。
几艘船已经挂上了绳索,准备趁着涨潮拖到岸上。刘钰不准备击沉了,而是决定放在这里留个纪念,当个勒石的信物,以儆效尤。
虎门炮台正是进出广州的必经之路,放在这里但凡来广州贸易的,都会留下印象。
如今的虎门炮台,此时已经不再是多年前寒酸的虎门炮台。
自从大顺开始建设海军,皇帝确定了海军的可怕在于战略机动性和战役主动权选择权上后,就斥资加固了虎门的炮台。
之所以选在这里,即便不考虑原本的后续的屈辱历史,只看之前已经发生过的,这座炮台也算是见证了中英之间的关系。
崇祯十年,中国官方和英国的第一次冲突,就发生在虎门。当然,论起来商人之间的冲突,可能要更早,英国人当年在东南亚与荷兰有《东南亚共同防御协定》,没少劫前往马尼拉贸易的中国船。
不过崇祯十年的那件事,算是第一次的官方冲突。
既没必要妄自菲薄,也没必要妄自尊大。不管是对当时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明,还是对当时在亚洲实力孱弱的英国,其实双方都没把这件事当个大事。
也就是海盗袭击级别的。
当年的虎门炮台,连个驻守的兵都没有,就有几个游哨。看到英国船后,才把人慢慢运到崇祯六年刚被大明海盗攻破的虎门炮台。
英国抢了点猪,大明丢了点喷砂子的破炮,最后外交手段解决。
英国赔了2800两银子,为了贸易单单是在平户给李旦等海贼的疏通费也有不少,但赔完钱目的达到了,把货卖了;大明允许英国把船上的货卖掉就滚蛋,以后不准来,大明的目的也达到了,保证了自己在珠江口的主权。
几十民丁守卫的炮台,被英国人攻下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觉得大明孱弱不堪,小股海盗四年前都攻下来过,那本来就是个巴掌大点的小海防据点,根本不是一鸦前的正规炮台。
英国则是老毛病了,不经允许私自闯入他国领海,挨打活该。赔了2800两银子也没必要惊呼天朝不可战胜,英国的目的是卖货,最后还是卖了货才走,算是交了靠港费,把货一卖,也知道就自己当时在亚洲的势力还没资格参与对华贸易,买个教训。
那时候对双方都不算事,都没有太在意。
但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候英国没能力在东南亚站稳脚跟,荷兰人在安汶岛屠杀英国人,英国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德川秀忠让英国人撤了长崎之外的商馆,听就听,不听就滚,英国当时也不敢说啥;西班牙抢了英国的货船,也只能跑到日本幕府那边去告状,说西班牙人太坏了;大明告诉他们以后别来了,他们也乖乖的没有再来,直到天翻地覆新朝鼎定。
此日今非昔比,已然能够军舰舰队规模的环球航行……虽然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但比起当年腰板是硬的多。
东印度公司涨了记性,海军的人却耀武扬威的惯了,根本没有东印度公司的记性。
旧病复发,又是没有提前汇报就直入大顺领海,等到了之后才打招呼。
刘钰也正好给现在腰板硬了的英国人涨涨记性。
虽说如今被拖拽过来的船,值钱的、不值钱的、连帆布都拆了,完完全全一个空壳子了。
但要的也就只是一个态度,做给别人看,里面有没有大炮不重要,反正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
现如今英国有航海钟,有沿途的海军基地,一巴掌扇在刘钰的脸上,刘钰除了那贸易吓唬之外,也没有别的反制手段。
真的没能力把军舰开到泰晤士河口,只能适可而止。
毕竟贸易只能吓唬吓唬。
大顺不想关上门当天朝上国,而是想要走出去、想要去欧洲当走私贩子,那就没办法做到“无欲则刚”,制裁贸易也就成了双刃剑,说说罢了。
这要是还关上门当天朝上国,这件事反倒简单了。灭了这支舰队,断绝对英贸易,英国对大顺也无可奈何:就乔治安森这种舰队远航的死亡率,来了也是送菜的。
双刃剑悬在头顶,刘钰也只好尽可能把握好度。
此时跑来看热闹的百姓聚集了数万。
各国商馆的人、以及还没有离开的使节团也都被邀请过来看。
驻扎在这边的海军倾巢而出,虽说数量不算太多,但胜在有一艘足够大、能压制别人的战列舰,足以撑撑场面。
炮台附近,一群倒霉透顶的刚刚被抓的海盗,也被押到了炮台附近。
巨大的绞刑架已经竖起来啦,这些海盗本来也是死罪,但运气不好,从砍头变为了绞刑。
为了不把事情闹得太大以至于不好收拾,英国这边请求不要在那艘杀鸡儆猴的船上悬挂英国国旗。
可以默许大顺这边勒石刻碑的时候,写清楚是这是英国船。
反正英国也不认得中国字,只要不认得,那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但要是悬着英国旗,每年各国进进出出珠江口的船这么多,面子实在是不好看。
而这些运气不好的海盗,则是到时候在破船的桅杆上挂起来。日后风干后,也认不出到底是哪国的,就假装是被抓的英国人。
这倒不是刘钰的主意,而是节度使的主意。
这是糊弄本国百姓的。
刘钰接洽那些外国使节,在另一边,确保百姓听到的内容和刘钰谈的内容,互相之间听不到。
节度使在远处,冲着百姓说了一大堆天朝威严之类的话,把事情魔改成了英人无礼天朝怒击、英夷落荒而逃恳求原谅,大顺不可战胜,吾皇声威远播异域之类。
刘钰则是在另一边,直接和各国使节与商馆的人,讲一些天朝之外的东西,把一些事说清楚。
一个是天朝的做法,一个是中国的做法,两边互不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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