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二章 荷兰灾难年(六)
刘钰在阿姆斯特丹蛊惑的那场政变,本质上,是荷兰各阶层对摄政寡头们的不满。
因为对摄政寡头们的不满,各种平日里完全尿不到一个壶里的阶层们,默契一致地配合了政变,推了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四世上台。
因为对甲不满,而让乙上台。
和因为乙承诺了改革,所以让乙上台。
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虽然可能结果看上去没啥区别,都是乙上台了。
但内里的区别,大了去了。
当初刘钰在阿姆斯特丹搞事的时候,就和手底下的人说过这个问题。
就荷兰现在的情况,天怒人怨、人民不满,奥兰治家族又有二百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提出类似于大顺这边“均田免粮”式的明确口号和纲领,怎么可能会有四十年的空位期?
而当时,本廷克伯爵和威廉四世也讨论过此事,得出的结论,就是让民众主动把他们推上去,不主动、不拒绝,但也不能给出任何的承诺。
因为,一旦给出让荷兰百姓满意的承诺,他这个执政官的位子,就坐不稳。
几年前的那场政变,作为最大的“受益人”,威廉四世全程都是被动接受,没有主动做任何事情、给出任何承诺。
宣传,是刘钰做的;煽动,是刘钰干的。威廉四世全程都蹲在自己在北方省的庄园里,一句对荷兰人民的承诺都没有,甚至都没主动干点什么阴谋。
这种因为“对甲不满,而让乙上台”的政变,实际上什么矛盾都没解决,出事可谓是早晚的。
法国战胜英荷联军、大顺下南洋导致荷兰金融市场混乱,充其量也就是根导火索。
荷兰内部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了。
以刘钰是阿姆斯特丹搞事为分界点,比较奥兰治的威廉四世上台前后,民众的诉求是否得到的满足?
以共同体概念的荷兰民族的普遍诉求来看,他们期待的,是荷兰重现超级大国的辉煌。
摄政派不能够保卫荷兰的安全,也不能捍卫荷兰的荣誉,更不要提打出当年力战英法联军的气概。
奥兰治家族是以军事成名的,也是以军事获得了荷兰的无限威望。
那么,现在看来,这个诉求达成了吗?
不但没达成,反而被法国人攻入了奥属尼德兰,使得荷兰的南大门彻底洞开。法国攻入荷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拆开这个荷兰民族的共同体,再以不同阶层的诉求来看实际利用,威廉四世上台这几年,又达成了哪些呢?
行会组织,希望摆脱摄政寡头和金融资本的压制,希望荷兰全面退回到中世纪晚期。因为商业自由,与行会组织,不共戴天。自由的商业,就没有行会;反过来,对外封闭的行会,也就没有商业自由。
荷兰的行会组织,是有自己的武装的。必要的时候,是能拉出来一支市民军队的。
但是,威廉四世上台之后,并没有对行会大力扶植,也完全没有压制资本、退回到中世纪晚期商业和手工业时代的态度。
行会组织的诉求,威廉四世没有达成。因为他果断地和资本妥协了。
弗里斯兰的农民,希望奥兰治上台之后,能够整合七省共和国的中央集权、改变税制税率。
改变各省在一把五十年前定下的缴税比例,增加寡头和金融资本家、银行家的遗产税、资产税,降低自由农民的赋税。
但是,威廉四世上台之后,且不说想不想做,而是即便想做,那也有心无力。
荷兰省提供了政府财政收入的57%,荷兰省不点头,怎么可能改变税率和征税规则?
真要是强行改变,都不用大顺下南洋对荷兰经济造成冲击。
当年威廉三世被推选为家乡省份的终身执政公爵,一夜之间就能爆发股灾,威廉四世要是改税,只怕崩盘的情况要和大顺下南洋带来的冲击差不多。
弗里斯兰自由农民的诉求,威廉四世没有达成。
荷兰是一个城市化远高于大顺的国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虽然从黄金时代结束后,荷兰的城市化增长率降低了。
但是,增长率较低,和城市化倒退,却不是一回事。
相当高的城市化水平,使得城市市民对粮食的需求,极为迫切。
粮价的波动,直接影响荷兰大量市民阶层的生活。
荷兰的资本家操控着粮价,伴随着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爆发,荷兰的商人们囤货居奇,囤积粮食,卖给交战各方。
但凡打仗,粮食肯定涨价,这是必然的,倒也可能理解。
但是,大商人囤货居奇,导致粮价暴涨,这就不是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了。
于此同时,因为战争导致的粮价暴涨,使得荷兰原本就很大的贫富差距,迅速拉大。
一方面,荷兰有冠绝欧洲的市民阶层,城市化水平也确实高。
另一方面,荷兰还是一大堆从勃艮第时代遗留下的贵族,庄园主。比如威廉四世,在成为执政官之前,就几乎是荷兰首富,就因为他们家族一大堆的庄园,大量的亲戚绝嗣,使得他继承了打量的庄园。
这些庄园这几年大发其财。
粮食涨价、肉类涨价,如何不发财?
以至于尼德兰地区的一些贵族,在这种情况下,毫不收敛,严重刺激着中下层的神经。
比如勃艮第时代就存在的莱尼家族,其继承人在战争爆发之后,依旧到处游荡。国家打仗,各国的贵族依旧是亲戚。
莱尼家族的继承人在战争期间,公开地表示“我有六七个祖国。神圣罗马帝国、尼德兰、法国、西班牙、奥地利、波兰、俄罗斯,以及接近祖国的匈牙利。我是世界的公民”。
他的每日活动,就是在欧洲各国旅游、玩耍、打牌、征服女人、打球、写书。
靠着家族的庄园、靠着战争导致的粮食涨价,不但自己玩的特别嗨,还专门写书介绍自己“世界公民”的优渥生活。
你要说这事吧,其实也正常。有钱不花,干啥呢?
但是吧,花就花、享受就享受,你别写成书专门炫耀啊。
这边荷兰的百姓混的已经开始学罗宾汉,打家劫舍,做剪径行当了,大量的百姓开始每天吃土豆,连面包都吃不上了。
完后这群庄园主们,告诉正在“为祖国而流血”的荷兰百姓,说奥地利、法国、尼德兰、神罗,都是我的祖国,我在哪都一样。今儿和法国公爵打牌、明儿与奥地利小姐约会,你们打出脑浆子,也不妨碍我是世界公民。
这就属于是有点作死了。
平日里和平的时候,其实也就还好。
现在都打成这样了,一群群的百姓被拉着上了战场,排队枪毙。被铅弹打碎、被炮弹砸烂,用刺刀互相戳。
高呼为祖国而战。
然后这些贵族们,依旧在各个交战国之间来回溜达,在上层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亲戚走动的场景。
老百姓其实也没那么大的气性,一般情况下还能吃饱饭的时候,最多也就抱怨几句。
甚至有人会站出来说,人家祖上为勃艮第流血的时候,你们的祖上在干嘛呢?现在嫉妒什么呢?
但荷兰的粮价,一日三涨。
荷兰的城市化率又高,这几年各种工厂又全面倒闭,战争互相劫船使得荷兰的商船业也不好干,开战又要征兵缴税,这种情况下粮价上涨,百姓的怨气就像是崇祯十三年阿姆斯特丹的郁金香价格一样,节节攀升。
荷兰的市民阶层,希望降低粮价、希望控制投机商。
威廉四世上台这几年,做到了吗?
实事求是地讲,粮价上涨,确确实实也和战争爆发有关系,要不是战争爆发,也不能涨成这个样子。
但是,谁让威廉四世当初觉得机会大好,刘钰挖了坑,他就美滋滋、兴冲冲地自己跳进去了呢?
战争全面开打、荷兰卷入,是威廉四世上台后的事。
这一点,威廉四世还是没做到。而且就是他上台之后,粮价开始攀升的。
还有,便是荷兰的包税制度了。
这个不必多说。
除了包税人,没有人不反对包税制度。
法国闹革命的时候,对包税人那真是恨之入骨。说百姓是暴民,也可以,处死了拉瓦锡嘛。但百姓为啥会对包税人这么记恨?
包税制度,有腐败吗?
包税制度,是没有贪污腐败的,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
在大顺,比如说朝廷规定一亩地征收多少银子,多收了,这叫摊派、腐败、贪污。
但是在荷兰,交了钱,包了税,收多少都行,这就不要腐败贪污。
合法的、合理的。
你有本事,你也包税啊。你没本事,嫉妒什么呢?
除了包税之外,还有一小撮人,也就是启蒙运动的影响者。
他们的不满和诉求,这就更不用提了,对威廉四世毫无尊重、对摄政寡头也是嗤之以鼻。
只不过,这一小撮人此时还成不得气候,暂时可以不必考虑。
但是,他们虽然不是战斗、暴动、叛乱的主力,却与大顺这边的煽动者天然契合。
启蒙派的诉求,就更离谱了。
自由贸易、取消东西印度公司垄断专营权、废除执政官制度、创建新的法律、东西印度公司的土地收归国有、增加遗产税、增加资产税……种种这些,哪一条拿出来,都是致命的。
这么算下来,威廉四世上台之后,人民的不满、诉求,一件都没解决,一件都没达成。
荷兰百姓并不是在自主地配合大顺和法国。
而是刘钰算准了荷兰百姓的心态,将奥兰治家族,作为希望。
既没有考虑奥兰治家族上台之后,能不能真的解决这些问题?也没有考虑,奥兰治家族,到底代表哪个阶层的利益?
啥都没考虑,就觉得摄政寡头们,简直烂透了,于是全都眼巴巴地盼着救世主。
可现在,“救世主”的所作所为,终于在丰特努瓦战役和大顺下南洋两件事的刺激下,彻底让民众丧失了最后一点希望。
当不再有希望,暴动、叛乱,也就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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