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八章 新矛盾(下)
“米贴?”
刘钰当然知道这玩意是啥,但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了这么一个资本家嘴脸的人,说不出的“亲切”,便故作疑问。
妇人也是说的起兴了,连连点头道:“这织工齐行叫歇,只说以米价一两为限。若低于一两,便不提。可若高于一两,米价每高一钱银子,便要给他们补贴一定的钱,以便养家。”
“可是米价便宜的时候,她们可没说,哎呦,主家,这米价便宜了,我们的工资也少要点。”
“君侯说说,这上哪说理去?”
“这几年南洋米、东洋麦日多,松江府的粮价也低,倒是省去了米贴钱。”
“真要是粮食贵了,我们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给他们开的工资就得高。不给米贴,便要闹事。”
“朝廷也该管管了。早听说苏州府当年织工闹事,朝廷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碑文。要我说,朝廷也该来松江府管管,再遇到闹事的,抓上几个,也叫他们老实老实。”
刘钰心道这朝廷处理苏州府罢工事件,搞得都是定的“把控行市”的大罪,按照所有罢工者的上涨工资总数,按照盗窃罪级别定的罪,狠办了几个领头的。
可这松江府,看这架势,好像也没有说官府出面,惹得这些萌芽们相当不高兴啊。
但要真说起来,国家想要搞出口贸易,降低成本也在政策之中。
可要说苏州府的永禁齐行叫歇碑——翻译一下,就是永禁同行业集体罢工——是朝廷意识到进出口贸易、重商主义、手工业成本等因素在里面,绝对就是扯淡了。
朝廷那群人要能想这么多,那这大顺早不至于让刘钰愁的感觉无力了。
就现在来说,大顺不管是人工成本、工资,还是手工业效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过度压榨织工,才能保证竞争力。
印度那边的丝绸产业和棉布产业,确实给了大顺很大的压力,但刘钰是要把那边的产业摧毁的。总体来看,问题不大,压力不是太大,完全没必要可劲儿压榨织工来降低成本。
他也没接关于朝廷出台永禁罢工政策的话题,而是问道:“依你看来,这织工对粮价一事怎么看?对放开进口米麦一事,倒是支持还是反对呢?”
那妇人被刘钰把话题拨开,也不敢再提,忙道:“回君侯的话,织工自是盼着粮价低些的。若是这粮价贵了,别的东西也贵。便是有些米贴,可也不足用。”
“至于我们,自是盼着粮价便宜了。一来省了米贴,二来有些杂事,花更少的钱便办了。”
“这棉花采出来,钟鸣鼎食的公子之家,自是以为这棉花采出来就是包裹好的棉包。却不知还要经过去籽、挑选、搓条等等工序,最后才能纺纱成线,然后才能织布。”
“若是粮价低了,这搓棉花的雇工,便可少花些钱雇来,我们拿到成棉也便宜些。”
“这几年松江府粮价都低,所以我们这买卖才能越做越好。过去都是仗着鲸侯戎马,以后还要仰仗呢。怕就怕日后这粮食价竟贵了,我们这可就不好做了。”
妇人说到实在处,也确实打心眼里感谢刘钰。别处还好,这松江府的工商业从业者,确确实实是得了大顺这几年对外扩张的最大好处。
在西北打仗,确实和松江府关系不大。不但没得到利,反倒用着他们的税。
可要说打日本、打南洋,他们可是真的见到了好处、拿到了好处。
日本那点地,种不了棉花。以前荷兰的呢绒都能在日本畅销,况于松江府的棉布?
瑞典和大顺合作之后,走私日盛,大量的棉布走私到了欧美,销量打开了不少。
如今南洋又打下来,松江府既知道南洋香料多,也知道南洋稻米多。吃了这么多年的南洋米,打下南洋,对他们而言,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日后松江府这米价,再也没有四五两银子一石的时候了。
原本还担心,这南洋热,只怕当地人不穿衣服。谁曾想这几日大量的南洋人来到松江府,他们不但穿衣服,而且看起来穿的还不少呢。
正因如此,这女子才要把家里积攒的本钱都拿出来,再让丈夫去置办八十台织机。
这些对外扩张的事,当然都是刘钰主导的,他们也都知晓。说是年节祭拜,如立生祠,那也不是假的。
当然只靠松江府一地的手工业,是无法满足外部市场的。带动的周边州府的工商业,也都得了不少的好处。只是这松江府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地处长江最下游、又是出海口、又是大顺的“猪圈”金融资本所在地,感触显是比别处要深刻的多。
刘钰见这妇人说的欢脱,笑道:“其实织工们要搞计件工资,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计件,他们做得多,赚的多。你们不也一样?以后往外卖的东西更多呢,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他们做得多,你们不是也赚得多吗?”
这妇人也是个机灵的,听刘钰这么一说,便道:“君侯大人说的是,其实给他们发钱的时候,我这心里也高兴。给他们发的多,我自己赚的也多。”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们也想问问鲸侯。这飞梭自西洋传来,织布快了倍余,这可纱线便供不上了。却不知西洋可有什么如这飞梭的东西,竟能让纺纱的速度也快上一二倍?”
刘钰摇摇头,心道这东西有思路是有思路,但原型的珍妮机,根本不适合松江府用。
那是棉、麻、毛混纺用的棉线,做纯棉布太细且太容易断,大顺这边的棉布是用不上那玩意儿的。
而且,大顺现在的棉种,纤维太短,也不适合搞初步机械化,还需要一个大规模的棉种替代,至少也得打到朱元璋推广棉花种植的地步。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极大地促进大顺的海外扩张。
印度产棉花,一旦大顺江南的纺织业继续发展,对印度的拓张也就有了一个新阶层的支持。
现在皇帝听了刘钰的蛊惑,试图对印度动手的原因,和贸易、原材料这些都没有关系。
而是看上了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加之觉得印度现在是各节度使乱战的时候,三五千人就能拿下不小的地方,派人去收税,一年如何不等于多个河南省的税?
如果有这种新阶层的支持,并且这些新兴阶层的力量逐渐壮大,对印度方向的扩张也就更容易人亡政不惜。
如果能够保证印度的棉花运回国内,再用包买制、分包制,分散到各家各户女人那纺纱成线,这倒是可以慢慢瓦解江南地区的小农经济,而且不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区别就是,原本是纺纱、织布,都自己干。自给自足之余,拿出剩余的去售卖,贴补家用。
现在,则是纺纱不机械化,留给小农为活;而织布先一步早期机械化,让这里的手工业工厂,升级为真正的工厂。
水力或者蒸汽动力的织布机,做起来肯定比精纺机容易。
纺织两道工序,织更容易机械化一些。
略微盘算了一下,只要拿到印度的棉产区,或者用瓦解印度原有经济体系的方法愣生生搞出一个棉产区,将印度棉运回国内,纺纱保持手工业维系小农暂时不起义、织布机械化以出口为导向,照现在这个架势,似也有搞头。
这里面,苦的是谁?
苦的,还是现在这个给机户打工的织工。一旦机械出现,手工业技术的价值就会急剧下降,给更低的工资,爱干不干,不干换人。
以后世来比喻。
现在给机户打工的织工,是程序员,不是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做的;而一旦织布机械化,织工就成了工地搬砖的了,只要有手就能干。
就如同后世最能理解中世纪行会制度的,是科研界一样。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上一次苏州府织工大罢工,齐行叫歇,虽然官府也出面处置了。
但织工也算是赢了一半,最起码工资上涨了、每年春秋还有酒钱、年节还有福利。因为他们有技术,这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
等到初步机械化之后,只怕就那么容易了,要么搞出纠察队谁当工贼先干死谁保证齐心;要么就只能是爱干干、不爱干滚了。
所以此事的关键,还是要分化瓦解。
先搞织工,纺纱为生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纺而不织;再搞纺工,搓棉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搓而不纺、而织工已经被搞掉了……
靠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方式,在手工业者全面受到机器冲击之前,一个个搞掉。
将起义和反抗分成各个波次,分批打掉。这应该会比全面冲击要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刘钰便道:“虽暂时无有纺纱快上几倍的手段,可要说这织布能快上一些的手段,甚至比飞梭更快的手段,倒还真有。而且似乎也不需要巧手,寻常人也能做得。”
“只是朝廷顾虑,如此一来,恐夺小民之业,是以未曾放出。但以你之见,若真有了能加快织布数倍的机器,这松江府的机户,有多少肯买的?”
那妇人想了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半天,刘钰见她欲言又止,便道:“你只管说。”
“回君侯,这让织布快上几倍、又不需要巧手的机器,若真有,我们当然是想用的。可终究还是要看朝廷对‘齐行叫歇’的态度。若是朝廷不管,我等还真不敢用。只说这新的飞梭改造后的织机,便引出了一些事端。若是又快几倍且不需好手,只怕事更严重。若是朝廷要管,我等如何不敢用?”
刘钰点点头,也明白这些新型阶层的顾虑。
这是大顺一直以来的行政风格。虽然之前处理的都是地主和农民的问题,可这种风格还是让这些新型阶层有些恐惧。
大顺建国时候,确实妥协了。但妥协,不是全面的投降,在一些事上,还是做了做的。
最起码,当年江南的奴兵、瑞金的田兵,他们后来都是入了大顺的伙。
就算是喊出了保天下的口号,和江南士绅达成了妥协,不至于搞出来均田免粮这种让太祖皇帝死在九宫山的口号了,可终究也只是妥协而不是投降。
虽然办的不彻底,可大顺在前期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偏向于小农的。
只不过,因为明末的战乱,大量的人口死亡、大量的土地无主,缓解了矛盾,适当偏向一下也不会闹出大乱子就是。
真要是换了个传统的“青天大老爷”,地主和农民的事,自是偏向农民;可也一样,雇工和雇主的事,也会偏向雇工。
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和动力机械的织布机可能引发的事件,可绝不是一回事。
而且前者处置的,机户一方,还是织工一方,其实都觉得朝廷做的不好。
因为机户希望,彻底禁绝不说,还不应该答应织工的条件;而织工则希望,朝廷不但为他们撑腰,让机户答应他们的条件,还应该予以支持。
但大顺是个地主和农民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对新兴阶层的矛盾只能采取和稀泥的方式——大顺的统治阶层,既不是机户,也不是机工。
这就使得作为新兴基层一面的机户,担心将来真要是搞出了机器,闹出了诸如砸机器之类的事端,朝廷依旧和稀泥,那可真不敢用了。
商人不是士绅。
在天朝,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与士大夫治天下”这样的话,这也是政治正确的、不能被攻讦的。
可要是说,与“商贾机户治天下,而非与小民织工治天下”这样的话,这就是绝对政治错误的,会被攻讦死的。
这一点,刘钰是不能明着表态,说什么你们只管干,将来真要是有人捣毁机器,我负责武装镇压之类的话。
但若不给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些人恐怕也会多有顾虑。
伴随着松江府工商业的发展,这里面产生了许多的矛盾。
就如同粮价问题,这是地主农民,与资本家雇工这两个时代团体的矛盾。
而齐行叫歇朝廷态度问题,又是资本家和雇工这两个新兴阶层“内部”的矛盾。
松江府机户们想知道,以后面对这些新矛盾,朝廷向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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