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更快更重
顽贼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更快更重刘承宗一直在陕西忙到四月上旬。
狮子营一直驻扎在卧虎山南边的佃山河河谷里。
借着安葬部下、安置伤兵的机会,刘承宗和几名哨长有的是时间总结战后经验。
刘承宗主要发现两件事。
与艾穆一战,他们在短兵相接的夜袭中,直接阵亡非常少。
一多半的伤亡情况,都来自驿城东南角楼那几门炮,文安驿河谷狭窄的地形让火炮散子变得威力巨大,一炮打得遍地铁子,甚至能直接喷射到两百步外的河对岸山上。
铠甲不齐的辅兵,难以抵挡这种伤害。
狮子营的辅兵都有铠甲,但大部分的铠甲并非全套,有的戴个头盔、有的披件锁子,有些人直接穿披膊或穿无袖罩甲,还有人棉袄下面系着甲裙。
“为什么会这样?”
营地的中军帐里,刘承宗对这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的铠甲充足,除非有人把战利拿出去卖了。”
早前铠甲兵器被作为战利寄存于工哨辎重哨,随着狮子营分配赏银,营中军士在霍家堡掀起抢购潮。
反正他们的钱也没太多花销的用处,以至于从上至下,哨长愿意出钱给各队买入铠甲、队长什长也愿意为部下购置兵甲。
到了战兵更是如此,狮子营进入山西只抢了一座堡子就得到两万两的收入,让他们看到非常光彩的前景。
给狮子营带来非凡的希望憧憬,战兵们愿意把所有钱都换成铠甲兵器,恨不得把辅兵武装到牙齿,以期在下一场战斗中活下来。
好日子在后头。
刘承宗汇总了工哨、辎重哨在那些日子的买卖收支,尽管还谈不上全营甲具齐整,但那些战利足够大多数辅兵穿戴整齐甲胄。
而他们又有一套根据级别、兵勋分配战利的规矩,除了营部,谁都不至于巨富,没有把铠甲抢购一空的可能。
但是在战斗中,部队表现出的模样并非如此。
“不不不,这不可能。”曹耀接连摆手,说道:“营里军士都在哨营地圈着,连接触人的机会都没有,何况也没遇见别人,卖给谁去?”
杨耀也说:“我哨内战辅兵的铠甲足够,但打仗时辅兵都不穿,随便挂两件儿就上阵了,我一直觉得是他们没战兵训练有素。”
“将军,我后哨也这样。”
王文秀也出言附和,拢着大胡子摇头道:“爬城墙也敢就穿个披膊,每次上阵时来不及说,下阵说起这事又都嗯嗯啊啊的就过去了,毛病没治。”
就在几名哨长都很困惑的时候,承运有点不自信,他思忖良久才小声道:“哥,我可能知道是咋回事。”
承运瞟了一眼旁边坐着的赳赳武夫们,叹了口气,抬头道:“他们穿不动,我也有一身甲胄,但我就穿不动,辅兵……身体未必比我强。”
不光刘承宗愣住,曹耀、王文秀、杨耀这些军官全部愣住。
坐在边上的上天猴深深地看了眼承运,对刘承宗点头道:“是,我都不好意思说,让承运说了,全装的甲具我也穿不动。”
“不能吧?”
曹耀瞪大了眼睛道:“我刚当兵那会,在河南全身四十斤,也没啥事啊!”
刘承宗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知识诅咒,起先他就没往这方面想。
就好比说他能开八九十斤甚至百斤的战弓,说一个人弱些,那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开六十斤还不行?
但实际上未经训练大多数人连三十斤都开不开。
他们这帮人都是习惯铠甲的老兵,根本就不会考虑有人穿不动铠甲的事,因为他们脑子里的穿不动铠甲,是那些小弱鸡穿上觉得又捂又累,想偷懒。
这和上天猴、承运说的穿不动铠甲,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且这俩人的身体素质,在辅兵里还算好的,至少承运在长达四年的陕北旱灾里没挨过饿。
这就和曹耀刚从军时一样,万历末年的大小伙子,在军队吃饱喝足,俩月身体就习惯负重了。
流民中的辅兵们就不一样了。
那些人是正经饿过来的,几个月甚至半年吃饱饭,并不能弥补长时间忍耐饥饿对身体的消耗与伤害。
实际上他们的身体还在恢复当中,身体还在为下一次旱灾做准备。
“我明白了,几位哨长都回去问问辅兵,若是因为穿不动,那就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刘承宗对这种情况心有不甘。
试问哪个将领,不希望部下士兵甲具严整。
他恨不得全军都能披挂,达到明后期边军顶级武备,甚至是明早期顶级武备。
因为他出身边军,对边军的情况最为清楚,明代为应对北方蒙古常年入寇的问题,军事发展愈加针对。
战马从全具装变为半具装甚至轻装,兵甲也从口外兵的八十斤重装变为如今四十斤左右的中装。
骑兵以软弓长箭快马轻刀为主要兵器,步兵以三眼铳塞九个十个铅子为主要打法。
大量的小型野战炮,以霰弹、实心弹混合装药来近距离杀伤游骑。
军事思想,在机动与防护中间折中。
哨长们各种散去,曹耀看看出刘承宗对现状心有不甘,跟着一块出中军帐又找借口返回来,叹口气道:“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事呢?”
“以前,以前不配想啊,打汾州、平阳二卫之前,哪儿有这么多铠甲?”
刘承宗反问一句,摇了摇头:“以前辅兵穿少点上阵也不奇怪,现在都有铠甲了,还穿的少上阵,这才把他们显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曹耀说着,出主意道:“我觉得还是把铠甲带着,不打仗的时候让他们穿穿练习,练得多了,就能穿动了。”
刘承宗洒脱地摆手道:“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这事,只是在考虑部队,我们都是边军,学的用的,都来自朝廷。”
“东边是啥情况,没人知道,但陕西三边这些东西,是经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摸索出一套对付北虏的办法。”
刘承宗盘腿坐在中军帐的地毯上,抬手在身前指着道:“我们的对手不是北虏,要对付的是轻快的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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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两手合起,又在面前分开:“要么,比他们更轻更快;要么,就比他们更重更狠。”
说完,他把拳头合了起来,对曹耀笑道:“国无恒强恒弱,如我等有朝一日夺取天下,还要对付东虏呢。”
前面的话,曹耀听得很认真,最后这句干脆就全当玩笑,他笑道:“一时半会东虏还轮不到咱考虑,你是打算往轻了走,还是往重了走?”
曹耀有套话的意思。
长久以来,刘承宗的表现对他来说很新奇,也很奇怪。
他从来没有见过刘承宗担心各路农民军会被官军剿灭,实际上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很担心,只有刘狮子从来不想这事。
也不像其他首领那样热衷于抢劫和扩充部队。
曹耀不止一次想过,只要刘狮子愿意,随时能兼并掉七八个首领,直接把队伍扩充到八个营都没问题。
可刘狮子不这样做,而且曹耀觉得,是狮子故意不这样做,极力压制狮子营形成自己的意识,不让狮子营推着他走。
整整一年,除了杏子河,他们没有正经待过什么地方,队伍游来荡去,从来都是狮子想让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去做什么。
而不是断粮了,必须去抢一把,才去抢一把。
这带给曹耀的感觉就像是,刘狮子从不担心眼前的事情,但他非常担心三五年后的事情。
和其他首领正好反过来。
别人担心的是下顿吃啥,除此之外天塌了都没事;他不担心下顿吃啥,只在为天塌了做准备。
刘承宗并不知道曹耀这些心思,他皱眉考虑了一会儿,抬手道:“我的想法啊,战兵更重更狠,辅兵更轻更快。”
“我打算辅兵若实在穿不上全套甲胄,就让他们把甲衣里的甲片卸了,弄到兵衣上,前胸后背。”
刘承宗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十二三斤,戴个头盔,做面带缺口的臂团牌,不耽误射箭放铳,这样全身装备在三十斤左右。”
说着他深吸口气:“三十斤若再背负不动,我就没办法了,保护不了就自求多福,争取活到能背负的时候。”
他也想开了,这完全属于富裕的烦恼。
想当年他在鱼河堡,穿个跑棉花锈甲片的棉甲,啥时候为铠甲太多发愁过。
当时他要知道有天自己会为这事发愁,做梦都能笑醒。
不单单对他,对那些辅兵来说也是富裕的烦恼,实际上这时候大多数农民军都是穿衣裳上阵,哪儿有啥铠甲啊。
能抢个铁帽子戴就不赖了,当个小头目没准才能弄到副铠甲。
曹耀知道盾牌构造,盾后有两个把手,手臂能从把手里穿过,一个把手搭在小臂上,另一个握在手中。
而刘承宗说的不影响射击,则是手从两个把手中间穿过,持弓或持铳射击。
他细细思索,点头道:“这盾牌不错,正好外面做成圆的鼓起,也不耽误持铳时手肘微曲,不过千万记得专门告诉工匠,盾牌要记得翻边。”
曹耀口中的翻边,是指圆盾边缘微微翘起,这样箭打在圆盾上划过,最后会被边缘挡住,不至于划着打到人身上。
“这还用说,我肯定记得。”
刘承宗笑着应了一声,随后才道:“还有个事,我刚才没说,这次伤兵死的比以前多,很多都是受伤后发烧烧死的。”
他面上笑意尽敛:“艾穆让官军突围前在刀刃箭头抹了金汁,这种东西有啥好的防御方法么?”
金汁经过熬制,本身细菌基本上都被杀掉,但其是非常好的细菌繁殖地,里面没准会繁殖出什么细菌。
艾穆用这东西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近两千人被围在城里数日,粪便无法运出,干脆搁在城头备以守城。
需要时混了滚烫热汤泼下去,直接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对攻城部队士气打击较大,后续感染致死较多。
曹耀摇摇头,没人对这东西有好办法,铠甲也挡不住,大面积烫伤和后续感染,让神仙也难救。
不过他随后想到什么,道:“刀上抹毒没啥办法,只能不被砍,但攻城,我记得东虏尤善攻城,在辽东时见过一种筒梯,四个轮子,上有木篷以遮箭矢枪子、挡万人敌,当云梯不下,城缺叠尸垒上,搭筒梯以攻城。”
刘承宗没见过那种情景,曹老贼简单几个字,就给他描绘出一副惨烈的攻城图。
城上被炮火轰缺,云梯坠下的尸体叠在城下,渐垒出一条斜路,带棚子的筒梯搭在城上遮蔽见识,东虏攀同袍尸首而上。
他摇摇头道:“攻城还是难啊!”
“是你太惜命,这世上多少人本来都是要死的。”
曹耀顿了顿,深吸口气道:“狮子营没打过恶战,你一直很聪明,难打的就躲,躲不过就围,不愿意让跟自己的人死掉,我知道。”
“但恶战早晚要打,只能打顺风仗的部队,以后会吃大亏,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而且狮子营……”
曹耀挠挠脸上的疤,语气诚恳:“狮子营能承受的伤亡比你想象中强得多,这些人的伙食多少官军都求之不得,想给你卖命的人多了去,总打这些烂仗。”
曹耀笑了:“咱这帮人屈才了。”
刘承宗笑笑,曹耀的话说到他心口了。
但这东西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摇摇头道:“等着吧,很快恶战就要来了,高师傅早前不是说两省快要联兵了么,到时候就算不想打恶仗,也躲不过。”
说罢,他摆摆手道:“对了,一会你帮我找一趟宋守真,跟他说营属师范队的事,我打算把八十个识字的,分散编入八哨,从哨长、队长、什长,全部都要识字,每天都要学。”
刘承宗摇摇头道:“人才还是太少,战辅兵先往后等等,要是再多八十个识字的,就把他们也安排上。”
俩人这边正说着,曹耀还没开始替手下小军官们抱怨,中军帐外就传来上天猴的声音。
“将军,好消息啊!”
等上天猴进来,这脏猴子搓着手盘腿坐下,跟曹耀打了个招呼,便道:“皇帝下诏,要从各地调银进京,陕西的送银队会走河西道,就是鄜州到延安府进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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