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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堡子

小说:顽贼作者:夺鹿侯字数:3112字更新时间 : 2024-08-24 04: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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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贼正文卷第二百一十四章小堡子刘承宗发现人的身份确实很有意思。

一样的事情,若他真是朝廷的将军,只怕连平凉城都进不来。

而现在,延安巨寇已经在他忠诚韩王府住宿八日。

柳湖中央的观澜阁上,韩王朱亶塉拽着粗布短衫的下摆,面色愁苦地叹了口气。

发现旁边看书的刘承宗抬头瞟了他一眼,赶紧往嘴里塞了一把炒面,咕咚咚灌了五口水。

这几天韩王已经把自己骂了一万八千多遍了,好端端的,为啥就要请刘承宗入城呢?害得自己天天提心吊胆。

刘承宗低头看着韩王府里的《泰西水法》,头也不抬问道:“吃不惯?”

韩王楞了一下,连忙摇头:“吃得……咳咳,吃得惯。”

朱韶虽然比刘承宗大上几岁,但刘狮子觉得这王爷就是个大孩子。

这几天已经正常点了,刚回平凉城时,韩王非常奇怪。

粮仓叫人抢了,他愤怒;银库被人夺了,他恼火;偏偏寝宫被烧,伤心得一连哭了好几天。

一问才知道,他从小长在东宫,不记事的时候老韩王就不在了,那时候他年幼不能理事,王宫事务经韩藩太妃国母董氏上表,请高淳王代管藩事。

寝宫已经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里面的陈设没有变化,父亲这个词对韩王来说,就是这座大而空荡的寝宫。

如今宫殿被人毁了,仅剩的回忆也没了。

这几天相处下来,这位小韩王不是特别坏的人,特别聪明,但脑子里的智慧全被用到骗亲戚钱儿上了。

心理还有问题。

没有地位相似的同龄朋友,身边只有三种人。

要么是狗腿子一样捧着他玩的王府属官;要么是走过面前他都看不见的普通人;要么是他惹不起的地方主官。

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萧墙,以至于跟人接触,要么居高临下、要么见风使舵,根本不会与人正常相处。

但这人正常办事倒还行,如今他们的奏疏已经送往朝廷,刘承宗也没让他们求官,只是把此次卫藩事宜如实上报,附了一篇杨鼎瑞代笔的求官疏。

奏疏里没什么新奇东西,都是些狮子营反贼都明白的道理,但皇帝未必明白。

无非是秦地旱灾已经养不活这么多饥民,兵粮不足养活不了这么多饥军,以至于人们活不下去四处求食,安插在内地,粮食不足还是会四处求食,如今朝廷也没粮,在哪抢也是抢,不如出去抢。

“吃不惯就别吃了。”

刘承宗抬头看了韩王一眼:“好端端王府膳食你不吃,跑来蹭我的军粮。”

只是普通一句话,却让韩王思考良久,看了看观澜阁外主业观景兼职护卫的樊三郎,才非常认真问道:“将军,造反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刘承宗:“嗯?”

这是个藩王该说的话?

“小王跟在你身边三天了。”

韩王抬手比出三根指头:“三天,你在演武场三次观看营操,两次上午一次下午;给百姓两次放粮,另外那天是平凉知府头七,闲下来就看书,傍晚还和你的兵演戏唱曲,挺有意思。”

“小王觉得将军是能成事的人。”

韩王舔着嘴唇道:“陛下若不给你封官,带我一个吧?”

刘承宗笑着抬手指了指韩王身上的粗布衣裳,还有手里捧着的炒面,道:“所以你这是先试试,能不能吃得惯穿得惯?”

韩王兴冲冲地点头:“我觉得还行,粗布衣裳也凑合,吃的不太好,但我听说你们经常吃驴肉火烧,应该比这个好吃。”

刘承宗调整坐姿,把书合上,抬头看了韩王半晌。

直到韩王被他看得心虚,眼神躲闪,刘承宗才说:“你别怕,大事不成,我自领兵西走,不杀你泄愤。”

心事被人看穿,韩王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才追问道:“不答应你,你就带兵走,也不害我藩国亲戚?”

刘承宗点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韩王非常聪明,尤其涉及到生死的问题,大有举一反三的能耐。

可惜是个亲王,若是禄米条件一般的中尉,自幼好好读书,考个科举未尝不可。

“啧!”

听他说不害宗室,韩王反倒有些失望,摇头道:“本王就知道……”

把刘承宗逗乐了:“怎么,你还想让我害几个宗室?”

韩王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坐姿自在了,叹息一声笑道:“不好说啊,你不懂我们韩藩,看别的藩国,祖上都是做过不少荒唐事,我们这韩藩,就是穷得得自己折腾自己。”

刘承宗冷笑一声:“你可骗不了我,我的人帮你们统计损失,账目我都清楚得很。”

“你们藩国叫人抢了烧了四十余万石米粮,掠走金银三十余万两,这还不算各式器物,够供养平凉府上下百姓好几年,这叫穷?”

韩王听了连忙摆手摇头,道:“那么多米粮,是城里所有郡王将军们的,可不都是我一人,你算算,这么多郡王,平分这些粮食,各家存粮也没多少。”

“尤其我这王府,收租收不上来,年年还要给朝廷交粮,拿存粮放点贷,也是赖多还少,亲王禄米就没发够过。”

“本王冲龄掌国,至今已快二十年了。”说着,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道:“亲王啊,禄米万石的亲王啊,就攒下不到十万石米粮,几万两银子,过分吗?”

刘承宗眨眨眼:“你的意思,宗室亲王像你这样是穷的?”

“当然了!”

韩王一副你小巫见大巫的模样:“天下藩国,也就我和银川的肃王比谁穷了,本王母妃掌国那些年,贸易往来东西,收支也还凑合,这几年一年不如一年。”

“所以你不知道我这藩国的情况,看着光鲜亮丽,有时真羡慕外面的人,恨不得一走了之,又怕饿死,我跟你说说藩国从前都出过什么人物你就知道了。”

韩王抬手伴着指头道:“成化年,我们有个内官嫌藩国穷,吃不了这苦跑了,可就这职业技能也干不了别的,进紫禁城当太监了,后来被查出来,送回来交由我祖宗处置。”

“我祖宗寻思,这鬼地方穷得自己都想跑,内官跑了也不奇怪,就没处置,不了了之。”

“汉阴王得病死了,死前怕无后把郡王爵位削了,从外边抱了个野娃娃继位,后来走漏消息,被亲戚勒索半辈子,最后国除。”

“嘉靖年,建宁王穷得,哎呀,这个人丢人,手里没钱,靠当东西度日,你猜他最后当的什么?封王金册都当了,被朝廷发现,革为庶人,国除。”

“还有将军中尉蒙了面出去当剪径强盗的,抢自己家亲戚的商队,这都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最过分的在嘉靖朝,因襄陵王想占崆峒山僧人的田,僧人一着急把田献给亲王府,襄陵王联合二百六十余名宗亲,到皇帝那状告亲王府。”

韩王抬着大拇指道:“说我们兼并山田市肆、虐杀无辜、招集无赖诸奸利隐匿事,换句话说就是告我们想造反。”

“幸亏皇帝查了查,还有那个金蝉子。”韩王扬手朝外面一指:“在城外我不急着让你杀他,都是亶字辈,那是我哥哥,亲哥。”

刘承宗顿了顿,看着韩王道:“看得出来,是好长时间没人陪你说话了吧,你哥应该是郡王,怎么成庶人了?”

韩王笑笑,随后道:“那会我还小,他是庶出,他母亲想贿赂当时的范知府,把我母妃吓得也赶紧去贿赂范知府,范公名立朝,两边贿赂谁也没收,后来我就以世子身份继位了。”

“现在我是大王,他抢了不少钱粮,也当大王。”韩王笑得惨兮兮:“挺好。”

刘承宗一度以为金蝉子是罗汝才,后来才发现黑驴骑士就是金蝉子。

而且还是第二代金蝉子。

他对韩王府里的恩怨兴趣不大,只不过韩王对哥哥的美好寄托只怕是镜花水月,金蝉子一直忙着追杀他,没抢到多少财货。

那人眼下带兵去了宁州,被练国事锤了一顿,逃进山里了。

韩王见刘承宗不说话,便把话题转到一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带兵去青海打算干嘛?”

“种地、捕鱼、游牧、打猎、修堡子打仗,汉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海贼能干的我们也都能干,求生存。”

其实刘承宗觉得自己和游牧部落首领差不多,无非游牧是逐水草而居,游掠是逐兵粮而居罢了。

刘承宗真心实意感到前途未卜的词语,在韩王耳中听来却像一场勇敢的大冒险,搓着手问道:“将军,等你在塞外站稳脚跟,我向皇帝上奏疏,转封过去怎么样?”

恕我拒绝!

刘承宗直接抬手止住:“别,你们韩藩每年禄米十一万石,我两营军队不算战马,一年都吃不了这么多。”

韩王哐哐敲着盛炒面的木碗道:“我吃的不多,让他们都留在这自生自灭,我带王妃去你那。”

“你快住嘴吧!”

刘承宗非常疑惑不解,伸展胳膊道:“平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大的城,跟我过去风餐露宿,更别说我对那边人生地不熟,弄不好只能背靠西宁在青海湖修个小堡子,我看你就是好日子过腻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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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本王就对你推心置腹了,这座城能被攻破一次,就能被攻破第二次。”

韩王探手道:“这次有你救我,下次谁能救我?何况你是招安叛军,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不会对我加以限制,我可能会穷,但自在且安全,我觉得你不会害我……更何况!”

说着,他扬起脑袋:“求转封离开平凉乃我韩藩传统,我们就不该在平乱,从第一代求转封到如今,四祖宗家就没好人,都不让我们离开!”

傻孩子,你祖宗求转封可没像你这样往更穷的地方求的。

刘承宗笑道:“你还知道我是叛军,万一将来复叛,那你不立刻失陷。”

“叛军咋了,四祖宗不也靖难了,想当年我韩藩祖宗若能就藩开原,单单供养我们那帮东虏就起不来,穷死他们。”

韩王对此不以为意,坐得直挺挺,甚至还故意往前蹭:“复叛还不好办?拥立我啊!”

刘承宗接连摆手:“你就踏踏实实在平凉待着吧,别给我添乱,你祖宗还拥立小明王呢,最后那不扔河里溺死了,那么多条活路你不走,非挑个找死的路。”

韩王急得直拍腿:“别啊,平凉也是死路啊,看着城墙挺高,屁用没有,说被攻破就被攻破了。”

刘承宗算看出来了,这位韩王的求生欲望很大,没准加以妥善引导,将来对平凉府的百姓还是件好事。

他便笑眯眯地问道:“你想知道它为啥被攻破么?想知道它怎么才能不被攻破么?帮我办几件事,然后听我的,我有办法让它固若金汤。”

韩王大喜,接连点头问道:“什么事,你说,只要能办,本王全给你办了。”

刘承宗很满意地笑了,道:“我看了王府账目,你们的收入主要为四块,一是禄米,这些禄米纳粮,大部分来源于平凉府的平凉县、镇原、泾州、华亭、灵台。”

“第二是自有王田交给佃户耕作的租税、放银粮的子息;第三则是在平凉东城开办的那些官府邸店;第四是来往东西贩茶马,近年不太行。”

刘承宗问道:“你难道就没发现,除了商队,挣的全是穷人钱?你多挣一分,百姓就穷上一分,对你们的恨意怨念就多一分。”

韩王非常疑惑:“不是,这佃田有佃金、借钱有利息、百姓要纳粮,这难道不是天理?”

“你说的没错,这是天理,但人活不下去要造反,造反杀死人,杀谁?谁有钱粮杀谁,也是天理。”

“这与好坏无关,只是如今天翻地覆,天理一视同仁,天要你死,你是穷人遵循天理,就饿死;你是富人遵循天理,就杀死,你想活?就是逆天。”

韩王表情难看,拍手道:“我想赚富人钱来着,差一点就赚着了……都怪金蝉子,来得太早,他若晚点来,我跟你说,将军。”

他抬起四根手指:“晚破城一个时辰,本王就能裹着四万两从宗室那赚来的钱跑了。”

刘承宗不知其中关窍,也不在乎,反正那些银子现在都已经送去镇原,便摆手道:“你想活,首先要有民心,要民心,就减租减息,本地的百姓不反感你,你才能活。”

“其次这座城,太大了,城周九里,城墙上一步一人,要五千守军才够。城墙就是永固军阵,你的军阵如此松散,怎么可能守得住?”

“唔……”

韩王听着军事常识目瞪口呆,恍然大悟道:“是这样的吗?原来守城不是越大越坚固越好,本王一直以为坚固高大就固若金汤了。”

正好观澜阁有纸笔,刘承宗把书放到一边,心想得了韩藩那么多财货粮草,正好韩王也有这危机意识,就顺水推舟帮帮他,让他活下去。

这年头想让一位王爷活过今后十几年大战可不容易。

他取来纸笔,坐回去道:“你派些人做几支商队,载了茶去西宁,帮我带些人出去打前站探情报,看看青海湖附近如今怎样光景,周遭驻牧的都是那些部落,西宁又有那些土司、将官。”

刘承宗边说,韩王边点头:“这有何难,简单得很。”

“我还没说完,除此之外,在那边把茶贩了,置下仓储,沿途购置农具、木料、铁锭、棉衣等物,代我贿赂官吏,我可以给你钱。”

这事,韩王面上有几分犯难。

他胆子很大,甚至一度真想过跟着刘承宗往西跑,哪怕十年八年后死在西边,也能有一番大冒险,生活不无聊。

若能被刘承宗拥立,让他也过一把造反的瘾就更带劲了。

甚至在刘狮子还没发现的时候,就收获了一名亲王小迷弟。

但前提是刘承宗这支军队能保护他。

韩王见惯了平凉卫的军士,一度以为朝廷军队都那样。

其实平凉卫的军人还不错,每年都要去秋防或调往别处班军,因此有一批堪战之士,只不过常年贫苦生活,这支军队的精神面貌很差。

而且在镇压本地百姓时,士兵没有多少战意,比较温和的会把铳炮弓弩朝天放去,激进的就直接反叛了。

叔叔舅舅们在城下喊杀,城上守军哪个能不瞻前顾后。

这种情况下看见刘狮子的威武之师,韩王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妈的,横扫天下!

反正看刘将军的心性,别管去哪,只要自己不干错事,多半也不会亏了他。

不过没了刘承宗保护,韩王的胆子又变得很小,他为难道:“别的都好说,贿赂边关将士,一旦事泄,我事儿可就大了。”

“你帮我,我帮你。”

刘承宗摊手道:“你把事情办到什么程度,我就帮你到什么程度,你若帮我在青海站稳脚跟,我就告诉相熟首领不要为难韩王。”

韩王看着刘承宗想了又想,最后搓手道:“你让我减租减息,回头我没钱又该如何,一大家子人要养……你去青海,能给我贩马么?”

刘承宗笑着向身侧瞟了一眼,合着自己进韩王府是开拓业务来了。

“不知道,这只能先探情报,那边有什么我都不知道,原本打算过去占地开垦,看哪个大汗比较幸运来抢我,我就把他抢干净。”

刘承宗抬手朝韩王示去:“但韩王殿下若愿意帮我,会让这些事简单许多。”

“我肯定愿意啊,谁不想要青海骢,但那边官员要是状告本王,被捉去凤阳关高墙怎么办?”

刘承宗摊摊手,没说话。

韩王又道:“我被关高墙,你可要救我啊!”

“我咋救你啊,你们宗室高墙又没在兰州,在凤阳,我跟你说我能把你救出来,你信么?”

韩王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无奈叹息一声,下定决心,收拾心情道:“好吧,我稍后就挑选人手去西宁……怎么保命?”

刘狮子见他答应,心情大好。

又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这下就算崇祯皇帝不答应封官,去西边的路也无非是战争上的问题,有了明面上能买卖物资的路子。

他提笔边画边道:“如今寝宫被烧,你正好把王府修修,没用的城墙该拆的拆,背靠柳湖修座小堡,周三百步为佳,高就以宫墙高度,不逾制。”

“堡内两层,顶上一层,各置铳眼射台,四面设立锐角敌台、四方立马面墙,看看平凉卫的炮都是什么规格,射程如何,八座敌台及城墙边沿置炮二十四位,护住周身。”

“外引柳湖水修护城河,对岸放些亭台楼阁,争取不让攻城兵器摆开,地窖存三五千石粮,挖两口井,两三百军士守个两三千问题不大。”

“但你要给人家钱。”

刘承宗抬手指指韩王:“我听你们长史说,开战了给军士发几千两你都不愿意,是真抠门啊!”

“那谁知道这城说破就破了,我本来打算给他们发一万的。”

韩王说着,观看刘承宗行云流水的绘图,惊讶道:“将军,这就是你随手画的?”

“随手?我准备很久了。”

只不过这种城堡不是给韩王府准备的,而且还要更小一点。

是他给自己在青海准备的违章建筑。

大小王非常愉快地商定,在皇帝回信送抵之前,由刘承宗在韩王府选址,并将整个城堡的设计工作完成,而作为交换,韩王将派遣队伍去往西宁,沟通包括肃藩与土司在内的西疆官员,并为狮子营采购需要的物资,囤于仓处之中。

刘承宗同样在狮子营中挑选干才,最终选择由精通蒙古言语的陈钦岱带队,率领两什战辅兵,加入韩王府的西行队伍,至青海湖一带探查情报。

站在平凉城的西墙上,刘承宗望着队伍远行的背影,心中好像有团火在烧。

他还无法完全信任韩王,但如果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也许从塞门千户到平凉韩王府再到西宁,这条长达两千里的情报传递路线就能建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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