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梧心篇 返归都
暮春的孤红凋零已尽，萎谢了最后一片芳妍，夏日的炎风贴着山林而过，繁叶层层封闭下的梧桐林气氛更显焦灼。
风静时，沉闷得几近煎熬，这炙热滚烫的风擦过，更是教人难耐酷暑，心绪没来由的烦躁纷乱起来。
风带下了一滴额际悬挂的汗，奇崛的眉峰深处，鬓角的发丝都带上了湿意。无表情的俊颜或许是因为过于绷直的唇角，又或许是因为微皱的眉头，让庄肃的相貌有了一丝烟火气，倒不似往常那般让人望而却步，见之生敬了。
缓缓睁开了眼，露出了一双幽深若寒潭的瞳，无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头顶枝叶如盖的苍梧树，千千万万的金叶像是被凝固住了，没来由的沉闷，了无生气得过分。
过往的十数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中暗自一突，强迫着自己抛开杂念，却又无法自抑地神思恍惚了一些。
无边的寂静笼罩着日日相伴的深山，空落的感觉挥之不去，如蜘网般纠缠不休。
半晌无言，很清楚这种状态源自于何，却是半分办法也不见得有。
索性放弃了继续修炼的念头，直起了盘坐的双腿，站起在空无一人的山巅之上，不禁又是一阵沉默。
无声地摇了摇头，放眼望向映着一颗半落夕阳的江水，鲜艳的霞光烧得满江皆炙，游船也似是耐不住这样的折磨，失去了一经繁荣的踪影。
落日渐沉，青蓝色的天幕愈加深沉，走下山前，又是习惯性地自袖中取出了墨色的长箫。没有吹奏，只是细细地看着，像是在透过它看到了什么人。
夜的降临或多或少地驱散了闷热了一整日的空气，滞涩的阴暗中，复归往日的沉寂，再不复那片刻须臾的温馨……
沉默的山林亘远如常，似乎，那丝丝缕缕的甘意不过是误闯入此间的云雀，倏忽之间，翩然远逝，更觅不得踪迹。
低不可闻的幽叹响起，连自己都不禁为之愣怔。他竟不知，这些情愫早已远远超乎自己的预想，难以遮掩得不容置疑。下意识地掠了一眼周围，似乎在担忧自己的异状是否被别人注意到。然而，这幽寂的梧桐林中，除了影影绰绰的音魉，又有谁能看见？他看着丛林掩映间的幻影，总觉得，仅仅保留了基本意识的它们，也像是有了丝不经意的低沉。
为何会有这等感觉？
是因为她的离去，抑或是因她的离开而消逝的曲声？
山巅的苍梧树影婆娑，在月色银辉下，枝影横斜，叶声稀簌，寂静得可堪落寞，没有另一人的存在，此间的光阴皆像是被潺潺溪水漂染得失了颜色。
恍惚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串细碎的铃声。那铃声细密绵长，带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又像是入梦的催眠佳曲，轻易地抚平内心的暗疾与隐伤。
他不由凝眸，转身面向了山道的方向。
那声音来得很慢，自山脚之下，晃晃悠悠地一步步悠哉而上，像是位苍颜白发的老人一步一歇的散漫踱步。可其速虽慢，却并不让人暗生不耐，反倒有些乐于那声音能响得更久些。
随着铃声逐渐接近，一位冠服着身的老者出现在寂梧林间，其身旁还有一作相似装束的中年男子。那细碎的铃声，貌似正是出于他手中的那枚小巧金铃。
“寂梧守灵人拜见大宗祭，不知大宗祭深夜莅临寂梧，可是有何要事？”
少年向老者微微一礼，幽深的眼瞳含着难明的神色。
微微佝偻的大宗祭在他面前站定，苍老却不失清明的眼睛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他，像是一个长辈在看着出游在外久未归家的孙儿。
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几乎晦涩得连他这个见惯人世沧桑的老骨头都看不清，似是默叹了一声：“宸儿，我来接你回去。”
冷峭的眉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他当即回绝：“大宗祭说笑了，寂梧守灵人，万没有活着离开寂梧的道理。”
“可你并不是，”像是早便猜到了少年的回答，大宗祭也很快接口，“上代大宗祭仙逝之后，寂梧守灵人之职一直空缺着，多亏了有你这个徒儿顶上，才不至于寂梧生变。这些年，你将寂梧守得很好，现在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这次，我可是将接替你的人都直接领来了。”
“一直空缺……”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少年平定无波的心绪忽而涌起激潮。
“既然能一直忘了寂梧需要一位守灵人，何至于今日才想起这着？大宗祭，这恐怕并不是出自宗礼台的命令吧？”
尽管少年的语气一经如常，但大宗祭却能再明白不过地察觉到其中的忿意。
很清楚他的内心所想，大宗祭唯有一声轻叹：“不是，是我想让你回去。”
少年拧眉，幽邃的瞳中显出了一丝异色：“什么意思？”
“唉……”
一声长息后，大宗祭的身形显得更佝偻了几分，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几岁：“你抬头看看这天象——苍气蔽垣，帝星隐淡，群星并烁，隐犯中宫。此乃动乱之兆啊……”
少年却是没有抬头，对于大宗祭的话，只是淡淡：“那又如何？我说过了，寂梧之责，与朝殿无关，即使帝位颠覆，也是无谓的。更何况……”
他偏头看看了身后的神殿，辉煌的大殿气势恢宏，神殿深处的那座天凰神女的神像本便雕琢得栩栩如生，此刻看来，更是流光映照，神辉璀璨，乍一看去宛若真人。
“想来天命神凰已是归位，建苍国运此刻已然重获加持，大宗祭怕是过虑了……”
闻言，大宗祭默然无语，看着少年孤绝的身影，唯有将心底深处的那一丝恻然掐灭。
“宸儿，你可还记得，你姓什么？”
此言一出，少年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甚至，看向大宗祭的眼神也带上了一分寒意。
“想当初，你被交到我手上时，我以为……”
“我无名，亦无姓。若是大宗祭没有其它见教，还是请回吧，寂梧山不是您该长留的地方，想来帝都祭林还得需您镇守才是。”
断然打断了大宗祭的话，少年的言辞已显锋芒。
对于少年的话，大宗祭却是没有听之，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以为，你父君是有大抱负的。即便他此后行径荒诞不经，我也未对他失望。只是，近些年来，我实在是错看了他。就算我再怎么样去相信，星象总不能有假。现在，他更是听信了那个妖道的谗言……”
随着他的话一句句道出，少年的脸也一分分黑了下去，深寒的冷意刺得人生畏，连那个一直侍在大宗祭身后的男子都不禁暗自运气作御，几乎以为他要暴起伤人。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他不配。”
“如今的帝都，危机四伏，不仅妖道祸国，更有多名重臣接连遇刺，党政盛行，朝纲混乱，一直波声不显的江湖也躁动连连。甚至于，刚刚归位的天命神凰，都身陷困厄……”
最后一句，让少年已然凝聚起的寒意刹那凝滞。
不顾少年锐利起来的目光，大宗祭继续道：“我的身份不适合过于经手朝政，所以需要一位定得住局势的人出面。你的身份和实力，我很放心。”
冷冷地看着大宗祭，片刻的静默后，几乎一字一顿：“所以，大宗祭这是想替他用我这个杀手锏？”
看着少年不善的神色，大宗祭缓声道：“宸儿，我不是在逼你，而是你确实应该回去了。即便不是为了你父君，帝位颠覆，对你母后又有什么好处？况且，‘苍梧树上凤凰栖，凰去空影天命改’，你不是已经有了走出寂梧的理由了么？”
神色冷漠的少年渐渐握紧了掌中箫，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得到，苍梧树上曾经一片虚无的星野，不知何时便早已出现的神凰虚影。
“凤凰栖梧桐，孤影此无再。凰去九万里，若随天命改。”
他还记得，上代大宗祭给自己的这句谶言。
冷定的心忽而纷乱了，甚至那不日前被自己压制下的心脏刺痛也忽而重新出现。
山巅之上，僵持了许久，那森寒的气机才终于一分分缓缓消散。
“……我可以回帝都，只是，清肃了朝堂之后，莫要再试图将我留下。”
“我答应你。”
“还有，神殿后的两个房间，都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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