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论道诛心
王允的身份不大不小也是个尚书,至少在没有徙边之前,他就还是名义上的内府五部尚书之一。
而太原祁县王氏,更是当世顶尖豪族之一,所以就算被打入了刑狱,王允也享受了最高的待遇,自己独占一方天地。
值得一说的是,这个单间正是昔日甄俨入狱时所住的房间。
更值得一说的是,今天恰好是甄俨出狱的日子。
这些时间待在刑狱中无所事事,甄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发呆,但倒也因此想通了一些事情,整个人愈发内敛起来。
直到今日晌午,狱卒满脸欣喜的小跑过来,冲甄俨笑道:“甄府丞,方才内府有调令下达,将您官复原职,无罪释放!”
闻言,甄俨下意识便开口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入狱时林朝曾有言,雪落之时,他甄俨就能离开刑狱。
狱卒弓着腰笑道:“下了,这几天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大概是见府丞无罪出狱,老天爷都心生欢喜,提前落雪为府丞庆贺。”
此人虽为小吏,倒是八面玲珑……
甄俨想着,便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几块马蹄金递了过去。
有道是钱能通神,甄俨自幼掌管家业,又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无论身处何地,身上总喜欢装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日子劳烦照顾,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见到马蹄金,狱卒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当下把腰弯得更低了,恭恭敬敬接过之后,才又大声笑道:“多谢府丞赏赐!”
说罢,便替甄俨打开了牢门。
一路走出刑狱之后,却正好遇到了那群身戴枷锁的世家官员。
太史慈见到甄俨,便走上来抱拳笑道:“恭喜甄府丞出狱!”
“多谢太史将军。”甄俨回礼,却把目光放到了一众世家官员身上,“太史将军,这是……”
说话间,甄俨的目光正好对上了王允的目光。
彼时王允身居高位,随手便将甄俨打入牢狱之中。
而此时甄俨重见天日,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允却沦为了阶下之囚。
双方擦肩而过时,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太史慈并没有回答甄俨的问题,只是笑了笑便拱手告辞,将一众世家官员送进了刑狱之中。
方才还属于甄俨的一方天地,此刻却成了王允的独家待遇。
……
政务堂中,林朝送走了王允等人后,又开始和众人商讨起了四策的细节。
收拾了王允等人,并不能算作终结,反而恰恰只是个开始。
毕竟这四策是要推行四州,将来甚至要推行天下的。
真正的纷争流血,才刚刚开始。
至于昨夜郯县发生的事情,其实是林朝给四州百姓做了个榜样。
各郡县世家豪族,若有不同意此策者,林朝虽然不会派大军镇压,但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却可以效仿郯县之事。
以强权压制,不如以民心破之!
其实林朝这四策还算比较仁慈的了,并没有从世家身上直接割肉,只是限制了他们今后累计财富的速度。
饶是如此,那些世家只要安分守己,今后财富也会越累积越多,前提是不出败家子的情况下
这四策真正长远的意义,是废除了自商鞅变法以来,施行了数百年的人头税制度。
这一制度自创立以来,天然就有加剧贫富差异的作用。当贫富差距达到顶峰后,剧烈的阶级矛盾便会应运而生,迟早会将政权拖入万劫不复之中。
此等乱政,绝不可留!
基本方向已经定下,只是细节方面还有待商榷。
比如田丰就根据事实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子初,若是给百姓分发田地,每人分发多少亩合适?”
适合耕种的土地历来是有定数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东西。
若是每个人分得多了,是绝对不够的。
若是分得少了,产出的粮食又不够吃。
林朝想了想,便开口道:“这些年战乱不止,被荒废的土地也不少,咱们且先丈量清楚,登记在册后,再决定给那些流民分多少地。”
田丰又继续问道:“那该派谁去丈量?”
“自然是你户部派人,不仅要丈量无主之地,有主之地也要重新登记在册,以便今后查阅。除了户部之外,都察院也要派人,稍时某也会让军机府派兵保护你们执行此事。”
闻言,众人都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便是那些因为失去土地,而不得不依附于世家的百姓,若有愿脱离世家者,也给他们重新发放田地。就算他们愿意继续依附世家,也给他们登记在册,发放户贴过所。”
“子初,此事怕是不妥。”荀彧摇头道,“依附于世家之百姓何其多也,哪有如此多的田地发给他们?”
林朝却笑道:“不,文若你想多了。某若是世家,必然不会放任这些百姓离去。”
世家坐拥的良田何止千顷,这些土地自然需要人手来打理。若自己手下的百姓都跑路了,这些地就要被荒废,世家绝不可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可州府已经下了命令,又有百姓在侧虎视眈眈,世家自然不可能如过往一般施展强硬手段,那便只能提高手下百姓的待遇,总比土地被荒废强。
林朝此举,正是借这个机会改善百姓的生活水平。
愿意脱离世家掌控,州府给你分地。
不愿意脱离,州府也能让你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百姓的生活水平,往往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百姓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国家不一定强盛。但当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之时,国家必然积弱不堪。
政务堂中没有蠢人,思索片刻后便明白了林朝的用意,不禁连连点头。
“子初,还有一事。”荀谌却在此时开口道,“此策一经推行,今后世家与百姓一同缴纳田租,可官员该如何处置?”
闻言,在场众人都皱起了眉头。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人人平等从来就是一个伪命题,当官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给子孙攒下一副家业吗!
若是没点特权,谁还愿意当官?
之前世家官员为一体,都享有免税特权。如今世家的特权被剥夺,那官员的特权呢。
要不要收回来?
思索良久之后,林朝才开口道:“友若此言有理,既如此,那便免去官员家中部分田租,依照官职大小减免。”
林朝此时虽然剥夺了官员完全免税的特权,却等于给了官员免税的额度,依照官职大小排行。
比如秩三百石的小吏,能免百亩田租,那相应的秩六百石官员,就能免两百亩,随着官员品阶越高,能免的田租就越多。
至于具体数字,还需要商议一番。
接下来内府众人又提出了一些意见,一顿讨论删改之后,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
最后林朝总结道:“今日就先这样吧,若无异议,这四策便定下来,明日便推行下去。同时,户部和都察院也派人前往各州郡丈量土地,清查人口。若有不妥之处,到时再改也不迟。”
这毕竟是一个全新的政策,甚至没有成例可循,也只能一边施行,一边更正。
“遵命!”
内府众人拱手道。
……
第二日,判罚徙边如期进行。
不仅一众世家官员被带上枷锁押送出城,连他们家中的成年男子,也一并被押送出城,只留下了妇孺老幼不用随行。
林朝今日心情不错,甚至老早就守在城外,准备送送这些世家。
毕竟也当了好几个月的对手,临别时不亲自送他们上路,有些说不过去。
王允昨晚一夜未眠,今天的状态自然不是很好,再加上他年岁已高还要带着一副枷锁,此时走起路来都有些步履蹒跚。
望着他心力憔悴的可怜模样,林朝忽然想笑,却又忍住了。
挥手让太史慈命令众人停步之后,林朝便来到了王允和司马朗的面前。
对于林朝的出现,王允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神情平静的有些过分。
“王公,司马公,某已略备薄酒,二位可否赏脸一叙?”
林朝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直到此时,林朝用得依旧是敬语,并没有丝毫嘲笑奚落的意思。
“林长史有命,老朽岂敢不从。”
闻言,王允先是冷笑一声,继而开口道,旁边的司马防也一并点头。
林朝随即便命人打开了王允和司马防手上的枷锁。
寒风中,冬雪上,林朝与二人对坐而饮。
“好酒!”
王允将樽中酒一饮而尽,等这股清凉入腹后,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情形,便发出了一声感叹。
经过一夜苦思,此时的王允面色虽然憔悴,但目光却无比透亮。
既然败局已定,再怎么后悔懊恼也是无用,反倒不如坦荡一些,免得世人耻笑。
尽管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王允身上那股子气势,却是不曾衰减分毫。
林朝笑道:“王公对于某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如何,不惊讶又如何,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王允说着,指了指手中的酒樽笑道:“倒是老朽要多谢长史,让老朽在临死之前还能喝上这等佳酿。”
这些林朝真的有些好奇了:“王公知道自己必死?”
王允却笑得很坦然:“老朽在郯县所作所为,与长史治国之策大多背道而驰,所以不得不死。若此次老朽不死,便说明长史还有谋划,所以还是死了好些。”
林朝与王允并无仇怨,只是涉及到了理念之争,王允若不死,自有后来者竞相效仿,届时可都是麻烦,所以王允必死。
如果这次不死,那就说明林朝还要利用算计他,以后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王子师今日带着家族中的成年男子赴死,祁县王氏虽免不了没落,但终究还是留下了火种,日后还有希望,也是最好的选择。
“王公通透,某佩服!”
林朝拱手称赞道,这是却是真心实意。
王允却摇了摇头,叹息道:“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细细想来,老朽从踏入郯县伊始,一切便都在长史的算计之中,此番倒是输得不冤。”
“王公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毕竟某经营徐州数年,若是如此轻易便被人摘了桃子,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倒也是此理……”
王允嘴角微微一抽搐,开口叹道。
一旁不曾开口的司马防却在此时拱手道:“林长史,此番是我等败了,自然无话可说,不过老朽心中有一事不解,还请长史解答一二,全当成全一个临死之人的念想。”
“司马公但说无妨。”
司马防与王允对视一眼,这才缓缓开口道:“长史一贯爱民如子,我们两个老家伙倒是十分佩服,但岂不闻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但老朽观长史之行,似是要违背圣人之言,就不怕遗祸后世?此老朽未解之一也。
刘太尉乃仁德之主,声望远播海内,长史亦为百代未有之才,如此君臣相知,必然能匡扶天下。倘使刘太尉有践祚之日,长史必登临相位。如此,安喜林氏可为百年世家乎?此老朽未解之二也。
长史风光霁月,有古君子之风,自是无忧。但世间多庸碌之辈,他年功成名就而祸起萧墙,长史难道忍心如今日一般惩处?此老朽未解之三也。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长史今在,或可以一人之力而威慑天下人之心。但人终有一死,长史之志可传千秋万载乎?此老朽未解之四也。”
如果说之前是权术上的争斗,那此刻司马防的这四个问题,就是思想层面的进攻。
权术上已经输了,但王允和司马防似乎并不服气,所以又跟林朝来了一次坐而论道。
换句话说,他们从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只是没能斗得过林朝而已。
再看司马防的这四个问题,可谓是字字珠玑,都切中了徐州的要害之处。
第一个问题,其实是世家一贯坚持的施政原则,也是这个时代的共识——人生来不平等,但你必须接受这种不平等。
世间有阶级之分,有人高高在上,就得有人低头在下。有人负责统治,就得有人负责被统治。
世上蠢人多而聪明人少,所以真正的大才只需命令百姓如何去做,而不用一一解释,因为解释了百姓也绝对听不懂。
这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再看林朝的所作所为,似乎想要百姓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是非常危险的。
若是人人都有不同的想法,王朝根基便不稳固,国家自然分崩离析,一切都乱了套。
百姓负责生产,而他们世家,负责引导百姓,稳固这个社会结构。这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伦理纲常。
所以司马防才说,林朝此举是贻害后世。
至于第二、第三个问题,则是在质问林朝。
你今天铲除我们这些世家,他年等刘备位登九五时,以你林子初的权势,安喜林氏必然成为天下第一世家,正如当今的汝南袁氏一般。
而那些跟随刘备打天下的大大小小的功臣,也会成为第二个我们。
你能对我们出手,还能对你的手下,甚至是自己出手不成?
如果不能,那你今天做得一切都是无用功。
至于第四个问题,则是司马防一记绝杀。
纵然你林子初是圣人在世,大公无私,但人性总是贪婪的。
你活着,或许能维护你今日创造的秩序。
可等你死了,你的后人以及那些功臣的后人,为了聚拢财富权势,必然会重走我们的老路,那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四问不可谓不毒,换做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应对,从而产生自我怀疑。
反正已是必死,二人索性再在林朝心上扎一刀。
林朝杀他们的人,他们就诛林朝的心!
可王允也好,司马防也好,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当今太尉府长史林子初的体内,却藏着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
这个问题对于林朝来说,并不是无解。
“唉……”
只听林朝幽幽一叹后,便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对二人说道:“司马公之四问,某便反过来解答吧。”
“哼!”王允冷笑道,“老朽洗耳恭听。”
“其四,某能算生前事,却管不了身后名。昔年始皇帝也曾想着千秋万代,可暴秦终究二世而亡。某在,自然鞠躬尽瘁。某死,管它洪水滔天!”
所有的一切,都只对活人有效。等眼一闭,就什么也没有了,这点林朝看得很清楚。
林朝的说法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王允和司马防却信了。
细细想来,这正是他林子初的作风。
“其三,虽然二位看不到,但某可以向二位保证。”林朝的目光死死盯着王允和司马防,口中缓缓道,“他年若有祸起萧墙之日,某亦绝不留手!”
对于跟随刘备的功臣,林朝当然不会下手,不过可以留给自己的徒弟去处理。
届时林朝无官一身轻,烂摊子全都丢给诸葛亮就是。
只是以诸葛亮的为人,不管任何人贪赃枉法,他恐怕都不会轻饶。
“其二,我安喜林氏,自某以后,三代不得主政!只要某活着,这句话永远算数!”
闻言,王允和司马防顿时皱起了眉头。
很明显,他们不信。
但林朝却没有向他们继续解释。
历史上诸葛亮能做到的事情,我林某人没理由做不到。
说到这里,林朝忽然端起冷酒喝了一口,继而冲两人笑道:“至于司马公方才的第一问,却是不值一驳。司马公家学渊源,但对于圣人之言,却是一知半解。”
“长史此言何意?”司马防皱眉问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司马公此言大谬也!”林朝笑道,“应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圣人微言大义,却被司马公曲解成此等狭隘之言,这才是遗祸于后世!”
听完林朝新解的论语,王允和司马防彻底愣住了,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身为儒学传人,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句他们倒背如流的话,居然还能如此解释。
难道自己这些年的埋头苦读,全都走错了路?
四句诛心之问,非但没有没有把林朝难住,反而弄得自己有些怀疑人生。
良久,王允才回过神来,口中喃喃自语道:“临死之前,能得圣贤之言真解,倒也是一大幸事,死而无憾矣……”
林朝再次端起了酒杯,笑道:“二位,一路走好。”
二人还礼道:“多谢长史送行。”
片刻坐而论道后,徙边的队伍再次起行。
一日后,太史慈返回郯县,向内府复命:徙边的官员出了郯县,行了有四五十里,突然遭遇数千名手持利刃的百姓。
之前这些人反对分田给百姓,即便内府已经惩处,但百姓们却嫌处罚太轻,遂在路旁埋伏,然后涌上来将这些人尽数诛杀……
随着王允等一众人的身死,这场由世家引起,并持续数月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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