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什么叫外敌帮助罪?(4K)
曲阜郊外,由菟裘三百甲组成的军阵行于最前方,战鼓擂动,菟裘甲士意气高扬。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是卞邑徒卒组成的阵列,为首的八名徒卒肩扛卞庄子的灵柩踏入曲阜地界。
而徒卒身后,则是参与了大野泽之战与阳州之战的大功之师。
而行驶在所有队伍最前端的,则是季孙斯、孟孙何忌以及宰予的战车。
季孙斯的御者由阳虎担任,而费邑宰公山不狃则为他担纲车右。
孟孙何忌的御者则是郕邑宰公敛处父,车右和驷乘则分别由在阳州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冉会、颜高担任。
至于宰予,他的御者是申枨,车右则是子路。
鲁军之所以会用这样的队列返回曲阜,全都是出自阳虎的安排。
宰予本人虽然一再请辞,但终究拗不过阳虎的意志,再加上又有季孙斯等人从旁劝说,所以最终只能接受了这个安排。
而在回师曲阜的这段路上,宰予也很明显的感觉到了阳虎、季孙斯、孟孙何忌等人对待他的态度又更亲昵了几分。
阳虎对他倍加信任,宰予尚且可以理解。
毕竟这一次鲁军大捷后,他在鲁国摇摇欲坠的统治地位瞬间稳固了不少。
而他力排众议采纳宰予计策的举措,更是为了赢得了‘用人不疑,慧眼识珠’的美名。
最重要的是,宰予基本上可以算是阳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才。
如果单是看宰予的表面成分,这简直是阳虎亲的不能再亲的嫡系。
他对宰予态度亲近,这简直再正常不过。
而孟孙何忌与宰予结识的时间也相对较早,他在宰予没有出仕时,便已经与宰予互有往来。
况且两人之间还师出同门,虽然他们没在一起学习过,但再怎么说孟孙何忌也算是宰予的学长,因此平时对宰予也多有照拂。
可季孙斯的行为就有点出乎宰予的预料了。
这位被阳虎捏在手中拿捏了快三年的季氏宗主,不止时常与孟孙何忌一同来向他嘘寒问暖,甚至于还打算让孩子拜宰予为师。
他这是想做什么?
宰予正在思索之际,鲁军的前阵已经抵达曲阜城外。
未及入城,他便看见鲁侯与鲁国的一众公卿大夫正率领民众在城外迎接大军凯旋。
子路立于车上向前张望,低声冲着宰予和申枨道了句:“夫子也在。”
他二人闻言,连忙敛容端坐,以正礼表。
他们刚刚坐正位置,就听见远方传来盛大的乐声。
宰予等人一听便知,那是大军凯旋之音——恺乐。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大司马叔孙州仇乘坐战车向军阵驶来。
只见他左手拿着律管,右手持握节钺,来到鲁军阵前传达来自国君的命令。
“大军凯旋,国君命我为大军先导,引领有功将士往宗庙,饮至,策勋!”
季孙斯闻言行礼道:“季孙斯,奉受君命。”
语罢,叔孙州仇便命御者调转车头,为鲁军在前带路。
而宰予则轻声出了口气。
还好,听叔孙州仇话语中的意思,国君这次应当是没打算大操大办,只是按照常规路数走一套就结束。
所谓的饮至策勋,说白了就是打了胜仗,大家一起喝个庆功酒,然后论功行赏。
而麻烦一点的操办方法,一般还要多出些献俘、授馘等步骤来。
献俘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把俘虏押到宗庙杀死祭天,以此来向祖先报告战争胜利的消息。
只不过这种方法如今用的已经不太多了,因为在周公制礼作乐时,曾严禁诸夏用这种方式对待兄弟之邦。
诸夏之间闹矛盾归闹矛盾,但谁要是敢这么对待敌国的俘虏,那名声可就臭完了。
所以诸夏间一般采取另一种献俘的方法,即将得到的俘虏送给周天子,交给天子发落。
这种手段,雅称叫做‘奉天子以讨不臣’。
具体解释起来,叫做‘造成既成事实再告知天子’。
用大白话来描述,就是‘仗我已经先打赢了,天子你给我补个批文吧’。
而授馘,则是奉上敌人的左耳,并以此来计算战功。
除此之外,还要在宗庙中向先祖的神主还愿等等乱七八糟的具体事宜。
不过宰予看到这里也颇感惊奇,因为鲁国身为礼仪之邦,在其他地方简省,宰予都可以理解。
但在礼仪方面从简,那可真是自打宰予生下来见到的头一回。
宰予正在好奇时,那边,叔孙州仇、季孙斯等人已经完成了交接。
军伍来到曲阜城下,恺乐愈加隆盛,周遭的乐师们也唱起了《彤弓》以欢迎这支大胜而归的正义之师。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红漆雕弓弦松弛,功臣接过珍重藏。我有这些尊贵客,心中实在很欢畅。钟鼓乐器陈列好,一早设宴摆酒飨)
三军主帅来到鲁侯面前依次见礼,宰予也走下战车,来到鲁侯面前拜见。
“菟裘大夫宰予,幸不辱命,得胜而还。”
鲁侯看到宰予,笑眯眯的开口道:“寡人虽远在曲阜,但依旧听闻您在大野泽畔立下的赫赫功勋。
虽未能亲眼目睹您身先士卒、攻克阳州的盖世之勇,但您的事迹却早已在百姓之间口耳相传。
我鲁国有宰子您这样的贤臣良士坐镇,何愁万民百姓不得衣食丰足,何愁不能复兴先君伯禽昔日的伟业啊!”
宰予抬起脑袋正想要回答,结果他蓦地一抬头,这才发现鲁侯今日的服装,怎么好像与往日大不相同。
堂堂一国之君,如何穿了件麻布衣服?
但好在他的反应快,宰予联想到今日凯旋仪式的简省,顿时有些明白了。
宰予拜道:“作战取得胜利,这哪里是下臣的功劳啊!这一切,都是国君您的恩德所致啊!
有您的恩德在上,宰予在中奉受您的命令,之后再传达给下方听令的士卒们罢了。
如果您没有恩德的话,士卒们又如何会听从我的调遣,众将又如何会心甘情愿的奉受您的军令,奋不顾身的去与强大的齐国搏斗呢?”
鲁侯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摆手道:“大夫不必谦让,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寡人又哪里有什么德行可言呢?”
宰予回道:“下臣虽然学识浅薄,但愿意谈一谈您所具备的德行。”
鲁侯之前还以为宰予是谦虚的推让功劳,所以才拿他的德行说事,谁能想到宰予居然是认真的。
鲁侯惊奇道:“难不成寡人真的有什么德行吗?”
宰予道:“您当然是具备德行的人了。
《礼》中说:如果国家八个月不下雨,国君吃饭就不杀牲。
如果年成不好,国君就要舍去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身上只穿麻布之衣,束发的饰物也只用竹笏。
在关口和桥梁处不收租税,减轻商旅的负担。
禁止在山泽采伐渔猎,让鱼虾鸟兽得以存续。
减免田亩的赋税,体现对百姓的仁爱之心。
停止大兴宫室的举措,约束自身的**。
有了国君做表率,大夫们也应效仿他的举措,不去建造新车、舟船,不劳役百姓了。
现在鲁国已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下雨了,田地的年成收益也将因此减少。
而您现在下令简省礼仪,换上麻布粗衣,恐怕就是为了与民众一起共度艰难吧?
如果像是您这样的国君,都不能称之为有德行,那么什么样的国君才能被称为有德之人呢?”
鲁侯听到这段话,禁不住大笑着连连点头。
“唉呀,真是无论什么事,都逃不出您这样智者的观察啊!
先前寡人忧虑久旱不雨,于是孔夫子便向我劝谏说:
‘国家遇到灾荒年景,国君出门乘坐要用劣马,不兴劳役,不修驰道。
如果想要祈祷时,要用钱币和珠玉进行作为祭品,而不选用牲畜献祭。
而祭祀时,也不应奏乐,举行大的祭祀,如果要用的牲畜,也应当选用次等的。
这样的行为在一般人看来是违礼,但真正的贤德君子却明白,这才是贤明君主自己降低等级以拯救民众的礼啊!’
寡人先前对此还抱有疑虑,现在看来,事实果然如孔夫子说的那样。
如宰子您这样的贤德君子,打了胜仗归来,不仅没有责备寡人未能顾全礼数,反而还觉得寡人这样的行为是有德行的体现。
唉呀……
若是寡人能够早点得到孔夫子和您的教导,何至于从前犯下如此之多的过错。
以致于要让前线的将士赌上性命,来守卫鲁国的宗庙社稷啊!”
宰予原本只是胡乱一猜,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直接射中了十环。
他偷偷打量了一眼肃立于鲁侯身畔的夫子,发现夫子依然还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恭肃模样。
宰予心下念叨了一声:“这也就是夫子了。如果换了子贡,这会儿怕不是脸上都已经乐开花了。”
他的念头刚一动,忽然感觉周边空气一冷。
一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感觉瞬间爬上心头。
宰予的眼珠子四处这么一转悠,果然从人群之中找到了好兄弟子贡。
坏了,菟裘的监狱看来还得继续加固,怎么能让这小子跑出来呢?
回头得好好责备子羔一番,身为邑司寇,怎么连子贡这种要犯越狱呢?
不过宰予转念一想,他好像也没办法责怪高柴。
因为当时高柴、子贡、冉求三个人是联名劝谏他不要贸然出兵与齐人死拼的。
而宰予的处理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通通的请入菟裘大牢犒赏大餐。
至于孔鲤为什么没劝他,那是因为孔鲤先前被判处‘弃官而逃’之罪,本身就已经是监狱的长期住户了。
孔鲤白天在府衙办公,夜晚就在监狱就寝。
如果他有个人感情需求,宰予也可以让邑司寇高柴给他特批,让他外出放风,奉命恋爱。
谈成了当场释放,谈不成数罪并罚!
所以说,孔鲤虽然是在服刑,但实际上除了住所别致了些以外,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冉求、高柴等人身为菟裘邑的实权人物,只要宰予没剥夺他们的职务,他们联合起来,想要合法出狱还是挺简单的。
而此时子贡望向宰予的眼神,那简直是恨不能把他宰了。
谁能想到,他堂堂端木赐,人生第一次蹲大牢,居然是拜宰予所赐。
至于宰予给他扣的罪名,子贡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谁能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外敌帮助罪’!
什么他娘的叫‘外敌帮助罪’!
我端木赐学礼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这种罪名!
而且不止子贡没听说过,就连邑司寇高柴也没听说过。
最后他们几人得以脱身,也正是因为高柴搬出了菟裘的相关法律条例,指出了‘外敌帮助罪’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
再加上,高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狱卒申明大义,狱卒这才幡然醒悟,将几人一同无罪释放。
当然了,以上都是高柴自我吹嘘、自我感动的部分。
在子贡看来,高柴说了那么多废话,其中最管用的还得是那句。
——我以邑司寇的名义命令你,马上释放我自己!
对于这种经典对话,子贡当然会将其选入《论语》,并单独将其编入了专门用来‘批判’宰予的《子我篇》。
子羔陷于缧绁之中,谓胥吏曰:余以邑司寇命汝,遽释余!
言毕,立获释。
子贡私下里,还给这个故事起了个‘子羔获释’的标题,并自以为妙笔。
不过高柴、子贡他们能够获释,自然不是因为故事写得好,也不是因为辩论技巧高超。
而是因为狱卒们并不傻,谁不知道宰予下令囚禁他们几个不过是一时气话?
咱们就是下面办差的,何必和菟裘四天王过不去呢。
菟裘邑的这些老狱卒,也许不像是新招进来的那些狱卒那样懂诗书,但是人家懂人情世故。
胳膊拧不过大腿,犯不着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对于狱卒们来说,这事算揭过去了。
但对于子贡来说可不是。
宰予在大野泽和阳州干的事一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以身犯险屡出奇兵,弄得他成天担惊受怕的。
妈的!子我!你要是凉了,我那些产业,我的钱,回头可到哪里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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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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