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萧关
不知不觉,已然四月天。
惬意的柔风,让人间芳菲从清新婉约中走来。
丝丝缕缕的阳光与朵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恣意流转,轻拂着如诗的心语。
宫禁内,荷池畔小亭。
嫩绿的荷叶间,悄悄冒出了朵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有的还含苞待放,娇羞欲语;有的已经绽放娇蕊,美不胜收。粉荷与翠叶次第斑驳,顾盼摇曳,掩映动人。时而还能看见数只不知名的鸟雀,在荷叶间翩翩飞翔,逗起微风来拂,阵阵淡雅的荷花清香弥漫开来,令人分外心旷神怡。
天子刘禅斜倚着亭柱,只手执着茶盏,悠哉游哉的眯眼而品。
毫无人君礼仪形象。
只不过,离小亭最近的甲士与宫人,也在二十余步开外,倒也无谓什么“君子慎独”了。
在荷花池另一侧的,乃是张皇后与张妍在叙话家常。
偶有莺莺燕燕笑语随风隐约入耳,倒也平添了几分初夏四月的恬然。
正襟危坐的郑璞,只手揉捻着胡须,正目视着荷花入神。
他今日入宫禁,乃是给天子作别。
归来成亲的告假之期将尽,翌日他便要归去陇右,继续为大汉克复中原操戈矛了。
亦让二人作别之宴,气氛有些怅然。
自建兴五年初春丞相率军入驻汉中郡伊始,至今亦有三年了。
因为战事频频以及事务繁多的干系,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曾得闲暇归来成都过。
此番郑璞再往,再得归来之机亦不知何时。
然而,令郑璞陷入思绪的,乃是天子刘禅以二人已然沾亲带故的关系,问他以私事:可否带一人在身边随征。
那人乃是那日迎亲时,奉天子命为郑璞开道的禁军将率。
依着常理而言,此事天子直接一个口谕便可了。
身为臣子的郑璞,无有拒绝的余地。就如当年遣傅佥拜师的自专一般。
只不过,此人身份有些敏感。
他乃是故副车将军刘封之子,刘林。
最初,先帝刘备在荆南时,以无子嗣继承功业,便收了罗侯寇氏之子寇封为养子。
封有武艺,气力过人,且性情刚猛。
将兵与丞相诸葛亮、张飞等溯流西来攻取蜀地时,所在战克。
汉中之战时,被先帝刘备遣下山挑衅曹军,耀武扬威。气得魏武曹操大怒而骂,曰:“卖履舍儿,长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
只是可惜,膂力过人、手格猛兽的黄须儿曹彰,得令后星月倍道,方赶至长安时,魏武曹操便退兵了,让世人无缘目睹“真假子”的龙争虎斗。
后,封又被先帝刘备授兵,遣去与孟达攻打东三郡,不费吹灰之力便开疆辟土。
襄樊之战时,都督荆州兵事的关侯,多次下令让他领军助战。
他与孟达皆以东三郡新附、民心未安为由,拒绝出兵。后又夺了孟达的鼓吹,导致孟达受辱而忿怒投魏,以致东三郡皆归魏。
兵败归来成都的刘封,亦迎来了被先帝刘备赐死的结局。
不听号令、欺凌友军且兵败失土,依军中律法,刘封被赐死亦无有冤屈可言。
然而,一生败绩无数、素以仁德著称的先帝刘备,鲜有诛杀将领之例。
亦让刘封的赐死,显得有些不寻常。
无非乃身份使然耳!
是时,今天子刘禅已被封为皇太子。
先帝刘备以及丞相诸葛亮,皆以刘封刚猛,恐易世之后终难制御,便借此时机除之。
这就让世人觉得刘封的亡故,添了一分冤屈。
如若刘封一直身为“寇封”,纵使无有赫赫功绩,亦无有被诛之祸也!
再怎么不济,依着先帝仁厚的性情,也能落个以罪被废为民、居家终老。
是故,性情敦厚,且尚未历经太多权谋龌龊的天子刘禅,对刘封之子刘林的情感,隐隐一缕怜悯。
刘林,生于建安十六年,父死之年仅九岁。
咸有父风,膂力过人,弓马娴熟。年十六,天子为他冠礼,赐字为子繁,引入禁卫;年十八迁百人将。护卫左右时,天子尝问其志。
答曰:“好为将。”
然而,此乃奢想。
以他的身份,是很难被授予兵权领军征伐的。
毕竟,衮衮诸公都会担忧,他因父死以及被纳入刘姓宗室,却不得封公侯的待遇而心生有恨,权柄在握后会引发动乱。
将之雪藏,此生给个闲暇的职位终老便好了。
哪怕他没有生乱的能力与心思。
执国者,当慎也。比起朝廷的长治久安,委屈他一人又有何不可呢?
万幸,他遇见的是今天子刘禅。
带着复杂的情感,又以名分已定与正值北伐逆魏的用人之际,寻来郑璞以私事问之:是否让刘林得偿所愿?
对此,郑璞也不好作谏言。
他也不敢断言,刘林随征建功得掌兵权后,能否一直坚持初心。
如引兵叛乱,抑或者是临阵倒戈投了逆魏。
尤其是如今执掌国政的丞相诸葛亮,昔年对刘封便持有“防患于未然”的态度。
只不过,天子既然明知丞相及朝臣对此事的态度,却依旧出言问他,心中肯定是想让他应允下来的。
就算不能允之,亦需要寻个两全之法。
既可让天子心中怜悯得缓,亦不让朝廷伏下隐患。
食君俸禄嘛,总得为君分忧。
哪怕将此归为天子的家事,娶了张家小女与天子成为连襟的他,也可出言参详一二。
“陛下,臣倒是觉得,不若授予刘子繁南中各郡的军职。”
思虑了许久,郑璞终于打破了沉默。
“南中?”
闻言,天子刘禅微微扬眉,放下茶盏捋胡而思。
南中诸郡夷多汉少,若将刘林遣去戍守,倒也可无忧他日隐患。
那些蛮夷部落如若叛乱,也是拥护南人豪族,绝不会选择毫无根基的刘林。就算刘林日后积累履历得掌兵权,生出了不臣之心,也无法形成割据。
只是,这不是天子想要的。
他想让刘林随征,乃是打算让他积累功勋,好封赏个爵位来彰显仁德,以及释怀诛杀其父的那缕怜悯。
遣去戍守不毛之地,得多久才能封侯?
“郑卿此言,朕不取也。”
少时,天子刘禅摇了摇头,轻轻谓之,“非是朕不知郑卿心中顾忌。乃是朕不止想让子繁得偿所愿,亦是冀望他可博军功封侯耳。”
原来如此!
郑璞听罢,心中了然。
刘林被纳入宗室却没有宗室的待遇,此事他也是知道的。
当即,郑璞便重重颔首,慷慨而言,“陛下推心置腹,臣安敢再作推脱之言?”
“善!”
天子刘禅拊掌大笑。
顿了顿,又紧接着加了句,“此事朕自会作书信知会相父,郑卿无虑也。”
军中自由律法。
授职于部将,自是如今掌军的丞相来任命。
而天子作书去说,便避免了郑璞被他人诟病为谋权之说。
“臣谢陛下体恤。”
得言,郑璞连忙拱手做谢,略略作思绪,便又笑颜潺潺,“陛下,臣窃以为,不若与丞相作书时,可声称刘子繁如若随征有功,便可恩赦他一子出继罗侯寇氏之后。”
以功萌一子还寇姓?
略略讶然,天子刘禅便倏然大笑,“郑卿所思,可谓无有遗矣!”
嗯,此是将隐患彻底消弭的绸缪。
一来,以再复先祖血食,可激发刘林的沙场报国之心。
另一,则是可将刘林所建立的功业,悉数封赏给复为寇姓之子。掌权之子没有了刘姓,自然就没有了日后生乱的根基。
诸事聊罢,日已偏西,郑璞作别而去。
翌日。
晨曦破晓,万丈霞光刺破了苍穹。
成都北门外十里。
郑璞笑颜潺潺,伸手在张妍左脸颊的笑靥揉了揉,说道,“细君,我走了。”
“嗯。”
性情颇刚的张妍没有恼意,仅是轻轻颔首。
随后,便目睹着郑璞跨上战马,扬鞭绝尘而去。
新婚不足一月便分离,二人皆无依依不舍之态,亦无有多少伤离之语。
因为于昨日,二人已然被天子刘禅的允许,张妍且先随着郑母卢氏归什邡桑园小住,待至八月秋高气爽时便前往陇右定居。
倒不是什邡郑家的次支,将迁徙往陇右落户。
而是张皇后的主意。
以北伐的将士,数年也不得归成都为由,让张妍也随去。
毕竟郑璞都有了爵位和小妾了,张妍不跟过去,怎么能有子嗣呢?
再者,以张家的身份,也无需顾忌“领军将领的家眷需留在成都”的不成文规矩。
一路无话。
唯有至关城之时,傅佥没有随他往陇右而去,而是作别往汉中郡赶去。
他去绸缪着,郑璞给予他“复仇”计划了。
对此,郑璞依着先前所言,并不干涉也不限制,仅是让两个扈从随身护周全。
不过也能隐隐猜到,他为何要前往汉中郡。
其一,不外乎是寻马谡为助力。
车骑将军刘琰辱骂郑璞之时,还顺势将马谡也鄙夷了。
且昔日萧关之战,马谡尚且欠着郑璞的人请。傅佥若是说清缘由、请其助一臂之力,马谡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
另一,乃是他的少时伙伴李球,今也在汉中郡任职。
庲降都督李恢乃建宁人,去岁被天子下诏兼领建宁太守,属于居本郡乡闾任职。
为了避嫌,他便将家眷悉数迁徙来汉中郡定居。
一直在郑璞麾下任闲职的李球,也因此被丞相正是授予了实权,在黄金戍围督霍弋的麾下当部将。
傅佥去寻李球,不出意外乃是求“势”。
毕竟,以建宁李家对大汉的忠节与裨益,区区清贵之职的刘琰还无法比拟。
至于让傅佥独自行动,有无危险........
尚不需要考虑。
一直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鹰,是无法击空翱翔的。
再者,傅佥乃忠烈遗孤。
刘琰若是胆敢对他做什么事来,无需郑璞奏禀天子求治罪,丞相诸葛亮便会在第一时间处置了他。
正值北伐逆魏、激励将士誓死报国之际,安能让苛难忠烈遗孤之事发生?
如若不严惩,有后顾之忧的将士们,孰人敢不惜命!
至陇右冀县。
风尘仆仆的郑璞,顾不上取水净尘,便大步往丞相别署而入。
归来于途,他撞见了丞相所遣的信使,让他倍道赶归。
他不在陇右的数月里,狼烟再起。
丞相诸葛亮表请原蜀郡太守张翼,转任为武都太守,领建忠将军接替陈式部驻守武都。让陈式部转来萧关道之北,与魏延一起防备逆魏从金城郡与武威郡的来袭。
让一直驻守在萧关道的吴班部,进攻萧关!
就是关隘太险峻,易守难攻。
且是逆魏将军魏平以本部五千士卒坚守,是故攻伐一月有余了,至今都无有破关的希望。
至于为何丞相骤然动刀兵,乃是时机太难得。
萧关北部的清水河流域,如今被鲜卑乞伏部与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所占据,正与逆魏夏侯霸作战。
双方拉锯了近一年,至今都没有分出胜负来。
魏大将军曹真,便将原先驻守在右扶风的将军戴凌部遣去助战。
亦是说,现今进攻打萧关,会让逆魏陷入前后夹击之势。
哪怕曹真再度遣别部来萧关,也能让逆魏运送粮秣辎重等压力加剧,让那些刚迁徙入关中三辅的冀州黎庶,苦于徭役而不能安生的屯田。
且此时进军,亦无需担忧汉中郡会被逆魏所袭。
随着后将军袁綝率军入驻,加上从各地迁徙入汉中的民户募兵,如今兵力已然近五万之数。哪怕新募兵卒战力尚不佳,然仅仅是防御已可无忧矣。
如此良机,魏延及吴班等在汉阳郡的将军,皆遣人向丞相请战。
而丞相亦不介意,将攻打萧关的日程稍微提前一些。
如若能攻下来,便可让逆魏的凉州变成飞地,对大汉而言乃是拊掌大庆之事。
若无法攻下,权当是牵制逆魏的兵力,让其无法迅速击败鲜卑乞伏部与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持续消耗粮秣及军中锐气也好。
“璞,拜见丞相。”
入署屋内,郑璞端正跪坐,便恭敬作礼。
“无需多礼。”
舒心畅怀之事连频,隐隐有容光焕发的丞相,笑颜潺潺,伸手虚扶,“子瑾且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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